作者簡介
方鳴,編審。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畢業。曾任職12年中國華僑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并兼任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館長。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人民日報社任職24年。數十年來長期致力于中國古代藝術品的鑒藏、研究和推廣活動,曾出任多家博物館、美術館和文物研究機構的掌門人和學術顧問。出版有個人專著《裁書刀》《曾是洛陽花下客》,作者還將出版散文新集《今夕何夕》。
原題
明四家的月光
作者:方鳴
一日之內,上午,午后,下午,黃昏,尋訪明四家。
——題記
很多年沒有去過蘇州了,白墻黛瓦的記憶已漸漸褪去,小橋流水的印象也淡淡模糊。這次從南通繞行蘇州坐高鐵回京,順道在蘇州一日訪古。
其實,僅僅是不想被滾滾的人流淹沒,僅僅是不想看到一座古城搔首弄姿的時尚模樣,所以,這么些年了,不去也罷。
但是,我心中卻總有一個剪不斷的情結——明四家的蘇州。四、五百年前,蘇州有一個著名的吳門畫派,對畫壇的影響巨大。其四個大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史稱明四家,都生活在蘇州。我翹望吳郡,觀瞻吳門,心中總不免會惦念著明四家的蘇州。
不要過吳門而不入,還是去看看明四家吧,這也算是我再訪蘇州的一個理由。
朋友驅車,攜我從南通一路駛向蘇州,尋訪明四家的遺蹤。
- 上午 -
明四家之首是沈周,恰恰我們的訪古行程也是從沈周故里開始。
沈周
沈周的故園在蘇州相城區陽澄湖鎮。陽澄湖,這是一個蟹味飄香的名字啊,我們卻不聞蟹香,只顧找路。路過了沈周村,駛上了沈周路,快哉!這莫不是我夢尋的地方嗎?一片片農田掠過身后,一座座農舍映入眼簾,當年,這就是沈周飄然生活的鄉里啊!
沈周的祖居名“西莊”,沈周的老友吳寬所筑的莊園名“東莊”,如今,這些舊時的名宅早已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而不復見,只能是在沈周的畫中懷古了。
沈周曾畫有《東莊圖冊》,24幀小幅畫頁,描繪了吳寬莊園的清幽景致,幀幀精雅曼麗,令人珍賞不已。
《東莊圖冊》之一:耕息軒
壟上閱畊罷,北窗清臥風。
豳風讀未了,夢已見周公。
——邵寶 《東莊雜詠詩》
《東莊圖冊》之二:全真館
何處適余興,尋師談道經。
隔橋云滿屋,鐘磬晚冷冷。
——邵寶《東莊雜詠詩》
沈周在他的許多畫作上,都曾題寫過美妙的詩句,我記得有這樣一首:
碧水丹山映杖藜,
夕陽猶在小橋西。
微吟不道驚溪鳥,
飛入亂云深處啼。
其實,沈周賦詩,大多是在吟唱他的家園。面對著家鄉的清麗風光,他不禁題詩贊道:
嫩黃楊柳未藏鴉,
隔江紅桃半著花。
如此風光真入畫,
自然吾亦愛吾家。
車停下了,路邊矗立著一座古墓坊,一條石道蜿蜒前伸,盡處便是沈周的墓冢。
清寂的湖水,萋萋的叢林,孤兀的碑亭,沉穆的墳塋,構成一幅凄美的絕世畫面。
這畫面,在沈周的山水畫幅中,竟是如此的熟悉,恍惚間,似乎我并不是來拜偈沈周的墓地,倒是在觀賞他的《吳中山水圖》呢!
在這種亦幻亦真的感覺中,我默默地吟詠著沈周在去世的前一年寫下的一首詩:
似不似,真不真。
紙上影,身外人。
生死一夢,天地一塵。
浮浮休休,吾懷自春。
沈周的曾祖父沈良琛是元代大畫家王蒙的書畫好友,祖父沈澄也是一個有名望的畫家,父親沈恒又是明代畫師杜瓊的學生,伯父沈貞也以詩文書畫聞名鄉里,并曾于宣德三年為宣德帝朱瞻基的畫卷題款。沈家可謂書畫世家,風雅滿門。
沈周出生在明代宣德年間,那是一個風華千古的時代。宣德皇帝雅賞翰墨,是宋徽宗之后的又一個皇帝畫家。
明宣宗朱瞻基
沈周早年承受家學,后出入宋元各家,特別是繼承了五代董源、巨然以及元四家的繪畫技法,兼善其長又自出機杼,終于突破了宮廷院體繪畫及浙派繪畫的籓籬,開創了吳門畫派,成為新一代畫壇領袖。
沈周畫過許多小幅圖冊,如《虎丘十二景圖冊》《雨江名勝圖冊》《臥游圖冊》《詩畫合璧冊》《寫生冊》,等等,實為明代冊頁繪畫第一家。小幅大作,雅韻清賞,盡現吳門畫家的文人情致。
元代至正年間,大畫家黃公望為無用道師畫下了不朽詩畫《富春山居圖》。一百年后,沈周最先從無用道師的后人處收藏了這幅曠世名跡,并留下了一篇長跋,稱贊此畫的墨法筆法深得董源巨然之妙,說“此卷全在巨然風韻中來”。
膜拜之后,沈周還傾力摹寫了《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從此,一先一后兩本《富春山居圖》便各自開始了漫漫的歲月飄零。
沈周平生畫下了許多傳世名作,有《仿董巨山水圖》《煙江疊嶂圖》《云際停舟圖》《盆菊幽賞圖》等等。然而,《廬山高圖》卻是我最喜歡的沈周山水畫,也是沈周最重要的代表作。畫面山勢壯闊,層巒疊嶂,水簾高懸,草木茂盛,繁復而密實地描畫了廬山的勝景,令人嘆為觀止!
但不可思議的是,沈周從未上過廬山,那么沈周是如何畫出廬山的呢?況且沈周在此之前的畫作也多是盈尺小景,恰恰他四十一歲時所畫的《廬山高圖》一變而為“高圖”,也是從此以后,沈周的大幅畫作才漸漸多了起來。
沈周《廬山高圖》
只能說,《廬山高圖》完全是沈周的神來之筆,是天啟,是神意,如有神助!難道沈周本是一個畫畫的神仙?
文徵明就說他是神仙中人。
沈周在《寫生冊》上自題:“若以畫求我,我則在丹青之外矣!”
問了路旁掃地的老師傅才知,很少能見到有人來訪沈周墓,就是在轟轟烈烈的文革歲月,也沒有人來挖墳砸墓。鄰近的沈周村里也已沒有沈周的后人,沒有人去關心沈周是誰,只知道這是一座老墳,這里便成了一處隔絕的清世。
只是,今日我來了,似乎是和沈周有一個前世的約定。沈周五百年前的詠懷詩,宛若就是我此行才剛剛寫下的:
去年人別花正開,
今日花開人未回。
紫恨紅愁千萬種,
春風吹入手中來。
沈周在世時,雖然聲名顯赫,卻過著隱逸的遺世生活;沈周死后那么多年了,他的墓園依舊超然世外,不落凡塵,而他也早已成了真正飄然世外的神仙。
“沈周啊,他是唐伯虎的師父!”拿著掃帚的老師傅大聲地說了一句。對呀,唐寅早年曾隨沈周學畫,只是,今人只知風流的弟子,卻不認吳門的掌門師父了!
- 午后 -
文徵明是唐寅的好友,同庚又同為鄉里。他早年觀沈周畫《長江萬里圖》,欽羨不已,因而也拜在沈家學畫。
文徵明墓離沈周墓不是很遠,也在相城區,位于元和鎮文陵村,只是現在這里已經完全開發成一個現代大都市了,此地也已改名為“文靈路”。
我們的車在導航中轉來轉去,在滾滾的車馬人流中緩緩而行,最后只得棄車徒步。在一個闊大的商業建筑背后,鉆過一片雜亂的工棚區,踩過一片擱荒的泥洼地,再繞行一條已經污濁不堪的半月形的照池,在照池的內側,一個樹木蔥郁的孤島,便是文陵。
走過一條丈余長的條石,就上了小島。頃刻,沸沸攘攘的都市噪音已全然不聞,古老的蓮花菩提樹下靜謐清冷,肅穆森嚴。
踏上墓道,路過兩側相對而立的四尊石獸,迎面便是一巨大的墓冢。只見墓前石坪居中處豎立著一塊高大的石碑,上面鐫有“明公文徵明之墓”七個朱漆大字。當我一步步走近,突然,百鳥齊鳴,轟然貫頂,震耳欲聵,令人驚詫!
文徵明
我佇立在碑前祭拜,懷想著當年輝煌的文家氣象。文徵明出身名重一時的文人世家,其父文林,本名梁,因崇尚元代書畫大家倪云林,改名為林,并建懷云閣。文林曾在南京和溫州做官,為政清廉天下傳,著書立言十二卷。
其子文彭、文嘉,還有文氏家族的文伯仁、文伯匯、文元善、文從簡、文淑、文震孟、文震亨、文從昌、文從忠,都是史上聲名顯赫的大文人和大畫家。
文徵明的學友和弟子眾多,王寵、陸師道、陸治、陳淳、錢谷、居節、周天球等都是頗有名望的杰出書畫家。文家的文脈綿延深厚,可謂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文豪世族。
文徵明最為推崇元代畫家趙孟頫、倪云林,將元代畫風融入吳門畫派,成為明代第一畫家。文徵明的繪畫兼善山水、蘭竹、人物、花卉。
我家原藏有一幅文徵明的蘭竹手卷,蘭竹倚石,仙風搖曳,筆墨清潤,雅逸舒展,父親當年曾請啟功先生賞鑒,啟功看了后連聲道:“這幅好,這幅好,其他的畫都可以不要了!”
細觀文徵明的山水,在春林深處,時而會隱現一個幽人,身著紅衣,翩翩而至。靜謐的山景,染上朱紅一點,竟也份外清朗。
文征明書《洛神賦》,仇英繪本
我極珍賞文徴明的《聽泉圖》,只見一紅衣高士踞坐石巖,靜聽泉音,心凈若水,大化自然。
畫史上有許多大畫家都畫過《聽泉圖》,宋人郭熙,元人曹知白,以至文徴明的老師沈周,還有明清畫家陳洪綬、石濤等人,都有《聽泉圖》傳世。惟文徵明的《聽泉圖》,只因高士身著的朱紅衣杉,而顯得格外高致。
我曾經思忖,這個幽人竟是何方人士?莫不就是文徴明自己?卻終無求證。只是看了上海博物館藏的《停云館言別圖》,才有了確切的心解。
此停云館圖畫于文徵明五十歲時,畫幅上有兩位高士,一位素服;另一位,身著紅衣。從畫上的題識可知,這原是文徵明和他的好友王寵惜別的場景,而停云館恰是文徵明的書館。這就印證了這位身著紅衣的幽人,果不其然,就是文徴明的自畫。
文徵明一生不仕,澹泊澄明,他的身心只在粉圖黃紙和春山秋水間。而那一抹朱紅,分明是他生命的真色,心性的外顯。
文徴明在晚年時曾多次畫過赤壁。五十七歲時,他始畫《赤壁賦圖卷》;七十九歲時,他又畫過《仿趙伯骕后赤壁圖》;八十三歲時,他又畫下《赤壁勝遊圖》;而他去世前畫的最后一幅畫則是《前赤壁舟遊圖》。也許,與蘇子同遊赤壁之下,羽化而登仙,乃是文徵明的心之所往……
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于赤壁之下,……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文徵明《仿趙伯骕后赤壁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當然,文徵明會更執迷于描繪他所神往的天界仙境。他曾為王守、王寵兄弟作《仙山圖》卷,歷時八個月傾心而成。其子文嘉在畫上題跋,言及文徵明作這幅畫,“每下筆必以宋元諸公名畫摹仿,故卷中樹、石、人、馬皆法趙松雪,屋宇則全學宋人”。
文徵明的傳世畫作很多,篇篇皆是妍美精雅之作。有一長幅焦石鳴琴圖,畫面上惟見一高士獨坐在芭蕉嶙石前輕撫古琴。清谷弦音,高山流水,可在紙上聽。然畫上的題跋竟占了整幅的三分之二。文徵明用墨色密布的蠅頭小楷題寫了千字《琴賦》,筆筆工麗娟秀,字字雅逸清靈,真乃書畫合璧之作也。
文徵明書法《琴賦》局部
文徵明的書法同樣名揚海內,他的小楷造詣極高,我最喜愛他的《前后赤壁賦》、《離騷經九歌冊》、《落花詩冊》、《西苑詩》幾種。他九十歲時尚能書寫小楷,筆力尤存,達到了人書俱老的至高境界。
文徵明不僅是一位偉大的書畫家,還是一位優秀的詩人,一生寫過大量詩歌,多為感興、紀遊、題畫之作,詩風悠然淳美,風雅清揚。我曾讀過他的詩文集《甫田集》,書中一首《山行圖》的題詩堪稱詩畫:
高澗落寒泉,窮巖帶疏樹。
山深無車馬,獨有幽人度。
幽人何所從?白云最深處。
出山不知遙,愿見人間路。
讀這首詩,不就是在賞一幅畫嗎?真可謂,畫家的詩入畫,詩人的畫如詩,文徵明乃是一位杰出的詩人畫家。
據說,蘇州古典園林的代表作品拙政園也是文徵明設計的,并曾繪圖三十一幅。果真如此,文徵明就還是一位出色的園林設計家呢。
仁者壽,文徵明活到了九十歲。辭世前,文徵明正在為一逝者書墓志銘,還未寫完,便置筆端坐瞑目了,儼然是羽化而登仙。
在文徵明的墓前,我燃上一柱心香,奉祀神明;又從墳塋上摘取三、四片草葉,感知仙靈。
文徵明書法《琵琶行》局部
- 下午 -
雖然唐寅并不是明四家的魁首,但是,因了馮夢龍附會出一段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以至于有“凡有井水飲處,即能言唐伯虎”之說,故而唐寅在明四家中的知名度卻是最高的,唐寅的墓自然也是修得最大的。
唐寅園是一個現代的仿古旅游景點,占地近萬平米,每年都要接待一百萬的游客。園里雖有幾間唐寅紀念陳列室,卻沒有一幅唐寅的書畫真跡。除了渲染一番唐寅的風流情史外,這里不知道還能讓游客看到什么?真是無趣。
隨著攘攘的人群擁進唐寅園,簡單地看了看墳冢便出了園,算是到此一游。
唐寅才情橫溢,詩書畫俱佳,世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唐寅一生恃才不羈,放蕩不經,平日飲酒挾妓,縱情聲色,卻并不得志,懷才不遇,屢受挫折,曾與他的好友文徵明失和多年,甚至還經歷過牢獄之災和喪子之痛,其實是個悲情才子。
唐寅
在繪畫上,唐寅遠法宋元水墨,近師周臣沈周,擅畫山水、人物、花鳥,筆法俊秀雅致,瀟灑飄逸,被稱為“唐畫”,名氣很大。文徵明就評價他的畫道:“知君作畫不是畫,分明詩境但無聲。”
遼寧省博物館藏有一幅唐寅的《虛谷聽竹圖》,為清代書法大家王文治所珍賞,并留下一段跋文。只見畫面上一高士隱逸溪山,煙嵐空靈,山竹出塵,竟完全是一片清幽仙境。詩為心聲,畫為心境。只是,唐寅本來的仙靈秀骨卻被掩藏在其輕佻放蕩的形賅之下,竟為世人所不識。
然而,唐寅的曠世才情,終不能為其風流所掩,以至于文徵明評他:“當為本朝丹青第一。”
唐寅《山水逸士圖》
且不論唐寅那些眾目睽睽的巨幅大作,只說他的那些少為人知的扇面小品,如《松蔭高士圖》、《臨流倚樹圖》、《柳溪獨釣圖》、《枯木寒鴉圖》,清曠遼遠,蕭疏寥廓,墨韻秀雅,煥然神明;還有《雨竹圖》、《蜀葵圖》、《葵石圖》、《芍藥圖》,淡墨輕嵐,氣韻濕潤,點染簡素,不拘物象,都是唐寅心有縱逸之趣或意境蒼涼抑郁的稀世之作。
唐寅《枯槎鸜鵒圖》
只是,唐寅的畫名太盛,因而唐畫的贗品極多,且不說唐寅生前死后都有一些人借他的畫名欺世謀利,甚至當時唐寅就請他的老師周臣為他代筆,故而也常有人將周畫的款印挖去再作偽唐畫的款印鈐上,冒充唐畫了。上海博物館有一幅唐寅款的《東方朔偷桃》,古書畫鑒定大家徐邦達多年都未能斷其真偽。
唐寅亦工書法。他取法元代趙孟頫,行筆婀娜有致,顧盼生姿,代表作便是《落花詩冊》。沈周昔年曾悲吟十首《落花詩》,泣訴自己老年喪子的哀痛。唐寅為此和了沈周三十首《落花詩》,篇篇詩句催人淚下,哀婉凄絕;字也寫得圓潤秀雅,玉骨豐肌,是唐寅書法的最美篇章。
唐寅《落花詩冊》原大高清宣紙復制細節 局部
如同他的書和畫,唐寅的詩,也確實寫得才情并茂,風流倜儻。
唐寅最仰慕蘇軾的詩才,也許是惺惺相惜,或者是知音難覓,蘇軾的詩句,分明是他隔世的詩情。他讀過蘇軾的七絕《春宵》: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陰。
歌管樓臺人寂寂,
秋千院落夜沉沉。
如此春宵佳句,怎能不令唐寅觸目傷懷?便依此字詞和詩韻,摹寫出了一篇詩意綿延的七律《花月吟》:
春宵花月值千金,
愛此花香與月陰。
月下花開春寂寂,
花梢月轉夜沉沉。
杯邀月影臨花醉,
手弄花枝對月吟。
明月易虧花易老,
月中莫負賞花心。
唐寅最喜桃花,他的堂宅名桃花庵,他也自號桃花庵主,還曾做過一首《桃花庵歌》:
桃花塢里桃花庵,
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
又折花枝當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
酒醉還需花下眠。
酒醉酒醒日復日,
花開花落年復年。
唐寅行樂之暇,畫過許多仕女圖,但歡娛之后,也寫過許多悲戚的詩句,如《嘆世》:
人生在世數蜉蝣,
轉眼烏頭換白頭。
百風光陰能有幾?
一張假鈔沒來由。
當年孔圣今何在?
昔日蕭曹盡已休。
遇飲酒時須飲酒,
青山偏會笑人愁。
唐寅《孟蜀宮妓圖》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唐寅五十歲生日時,回望往事,流水落花,風吹雨打,不禁唏噓。他畫了一幅《自壽圖》,還寫了一首《五十言懷詩》,且醉且飲,半瘋半顛,又嘲又諷,自比神仙:
醉飲狂歌五十年,
花中行樂月中眠。
漫勞海內傳名字,
誰信腰間沒酒錢。
書本自慚稱學者,
眾人疑道是神仙。
些須做得功夫處,
不損胸前一片天。
唐寅晚年生活困頓,風催殘枝,“春盡愁中與病中,花枝遭雨又遭風”,五十四歲便病逝了,臨終前擲筆寫下了一首絕筆詩:
生在陽間有散場,
死歸地府又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
只當漂流在異鄉。
唐寅生前飽受人們的非議,流言蜚語撲面而來,身后人們卻只記得他的浪名與緋聞。世上有誰人能夠理解他的郁郁苦悶,體會他的真實心境?又有誰人能夠讀懂他的詩書畫,欣賞他的才情逸氣?“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知音難覓,弦斷有誰聽!
最懂唐寅的,莫過于文徵明。唐寅死后,文徵明悲戚不已,寫了一首挽詩《懷子畏》,思念他的同年至友:
曲欄鳳露夜醒然,
彩月西流萬樹煙。
人語漸微孤笛起,
玉郎何處擁嬋娟。
在文徵明的冥望中,唐寅已經從桃花仙人真的變成了一個天上的神仙了。
唐寅《陶榖贈詞圖》
- 黃昏 -
日近黃昏,已訪了沈周、文徵明,唐寅。其實,明四家中,我最想訪的,還是仇英。
因為,我對仇英知道得最多,也因為,我對仇英了解得最少。
其實,沒有人真正了解仇英。
仇英
沒有人知道他準確的生卒年月,只知他大致生于明弘治十一年。那一年,沈周已七十二歲,文徵明和唐寅也都已二十九歲。所以,仇英是明四家中的晚輩。
仇英去世的時間大概是在明嘉靖三十一年的秋冬之際,離世前他剛剛畫完《職貢圖》,然后就從這個世界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無人知曉他死后葬在什么地方。
我曾經在故宮博物院館藏的《職貢圖》前駐足良久。這是一幅近六米的長幅手卷,畫面上繪有十一路向朝廷朝貢的藩國車馬在蜿蜒的山間馱寶行進的場景。畫幅的后面還有文徵明的跋文,說明當時仇英的前輩文徴明還在世,不過好像就是此后不久兩人就都先后辭世了,不知這其中有沒有什么玄秘的因果勾聯。我直想從這畫幅的隱秘處尋出仇英悄然離世的天機,但只見群山連綿,白云繚繞,簇擁的獵獵旌旗在滾塵中漸漸遠去……
仇英《職貢圖》局部
天地茫茫,我只能去尋訪一棵老銀杏樹。
在蘇州城閶門內下塘街十七號,我找到了這棵在夕陽下扶搖的老銀杏樹,葉片已經落盡,枝椏依然挺拔。這竟是仇英當年親手植下的明朝古樹啊,披歷歲月風霜,閱盡歷史蒼桑,卻還在做著一個幾百年的舊夢,守望著那個植樹的故人。蕭蕭風聲中,我依稀能夠聽到古老的樹神一聲聲的呼喚:仇英,魂兮歸來!歸去來兮!
明四家中,仇英的出身最為低微。他原本是太倉縣的一個小漆匠,十五六歲時只身一人跑到繁華的蘇州城學畫賣畫,又先后寄寓在幾個大收藏家中作畫。他在蘇州街頭作畫時被文徵明賞識,兩人由此成為忘年交,許多畫作也都由文徵明父子題識。
仇英沒有更多的生平事跡,他來到這個世界似乎就只有作畫這么一件事。他應天而來,他要畫的畫想必是有定數的,他把他來到世間必須要畫的畫都畫完了,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無影無痕。
沈周、文徵明、唐寅都是詩、書、畫俱佳,但仇英只擅繪畫。仇英沒有寫過詩,他不是詩人。仇英沒有留下書法,他不是書法家。他既不是顯人,也絕非隱士。他不是名士,他甚至不是一個文人。他就是一個純粹的畫師。他的全部生命都是繪畫,他的畫作就是他的生命的基本觀照。
仇英早年曾為文徵明畫過一幅《梧竹書堂圖》,明顯地表現出吳門文人畫的畫風對他的影響。畫圖中,梧桐高闊,叢竹青翠,用筆工整細密,風格簡淡從容。但此后,仇英卻是以青綠山水的高古畫法在明四家中獨樹一幟,卓而不群,蔚為大家。
仇英《梧竹書堂圖》
青綠山水的主要礦物顏料石青、石綠原由西域傳入中原,晉唐時期多用來繪制宗教畫,其純凈、明亮、重彩、凝厚的顏色,尤其適于表現天界高遠的氛圍和森然的氣息。仇英的青綠山水,仙逸曼麗,妍雅至極。有明人評他:“發翠毫金,絲丹縷素,精麗艷逸,無慚古人。”
仇英的青綠山水多為大幅,而他的《清明上河圖》則為十米長卷了。仇英的《清明上河圖》摹寫了宋人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雖然同是描繪清明時節的市肆街景,但殊有不同。
張擇端畫的是汴梁城,是一幅宋代的風俗畫;而仇英畫的是蘇州城,卻是一幅青綠山水,是明代最偉大的史詩巨作。
仇英的青綠山水多為仙境。而他的《清明上河圖》,既畫出了清明時節的民俗萬象,又籠罩以一種仙靈寧和的天界氣息;既描繪了蘇州城的市井繁華,又烘托出一種隱秘虛幻的神幽意境,將人間詩化,幻化,虛化,仙化,化為一片丹青仙域。
仇英《清明上河圖》局部
觀仇英的畫,總覺得他是在天上俯瞰人世,他的畫都是在天上畫的,他畫的是天界,也是人間,是天界的人間。他能讓天界的幻象和人間的萬象融匯于他的筆墨之間,映現在他的青綠山水的漫漫畫幅中。
訪明四家,如訪仙人,如入仙境。沈周是飄然世外的神仙中人,文徵明是羽化而登仙,唐寅也是桃花仙主,而仇英~~神逸,靈致,曠世,超絕,看他的畫,看他的人生,他更是真正的天界仙人。
仇英,字實父,我原不解他為何偏偏自號十洲。近讀清人顧復《平生壯觀》,原來顧復早已言之:十洲,仙境也,焉知仇英不是從蓬萊仙府中降落人間來作畫的呢?顧復甚至還說:因為仇英號十洲,所以他至今未死,只是他的魂魄又歸去了仙府。
也許,仇英仙逝后真的沒有隕落世間。問仇英魂歸何處?其實,就在他的《清明上河圖》的漫漫長幅中。
展開這幅青綠山水長卷,時時可以對視到仇英幽然的目光,處處可以感受到一個藝術的神靈還在搏動的脈息。大鳥在天空折翅了,清明時分,他的生命的靈羽就散落在這絲絲縷縷的筆觸中。
于是啊,再過若干時日,迎著清明的紛紛細雨,我真的還會再來,探看仇英手植的銀杏樹,神游仇英青綠山水畫幅中的蘇州城,尋訪蘇州城中飄逸的仇英的仙靈……
再來寫,仇英。
仇英《漢宮春曉圖》
- 夜晚 -
夜幕降臨,月出皎兮。抬頭舉望蘇州城的明月,不禁想起唐人張若虛的詩句: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又想起唐代大詩人李白的《把酒問月》:
今人不見古時月,
今月曾經照古人。
這一夜,我眺望著蘇州城的月亮,心中總是在遙想蘇州城的明四家。今月呵,幾百年前就曾經照見過明四家的濛濛綠水,褭褭青衫。那時,那月,也一定是如此清澈明亮,銀華流蘇。
只是,今人卻真的不能穿越時空,望見明四家的古時月嗎?
雖不能“一日看盡長安花”,我卻是一日盡訪明四家。這一日的尋訪,這一夜的凝望,也許,已讓我望見了,明四家,那古時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