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人物
文 | 金詩
采訪 | 金詩 羅芊
編輯 | 糖槭
(圖1-《慶余年》劇照)
在見完程武和曹華益搭建的整個主創(chuàng)團隊后,張若昀覺得大家「在干一個很大膽的事」。
「大膽」首先來自類型的選擇。近年來影視劇行業(yè)流行的大都是「女頻」戲,「男頻」劇的成功改編案例極少。「宮斗戲或者大女主的戲是最主流的產(chǎn)品,可能也是最安全的一種方式。」因此,「大膽」首先意味著風險。
在張若昀看來,「大膽」的背后其實是程武、曹華益等主創(chuàng)對《慶余年》這個IP和它攜帶的價值觀的珍惜。「我覺得他們特別珍惜這個項目,就是一個有價值的IP遇到了一群狂熱的主創(chuàng)分子」。
「非我莫屬」
「不好意思,我這話可能有點直接,但我還是想這么說——」
2016年底,在看完《慶余年》小說和劇本后,作為備選男主角之一的演員張若昀在與出品方和導演首次見面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相當「不客氣」:
「小范大人已經(jīng)非我莫屬了。」
在張若昀十年的演員生涯中,他承認那是他爭取角色過程中「最特別」和最直接的一次。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與角色的「強烈連接感和非我莫屬的那種東西」,就像「一幅畫卷在眼前展開之后,我一下就看到了其中我的位置」。
在《慶余年》這幅畫卷中「一下就看到」自己位置的,不只后來如愿出演男主角「范閑」的張若昀。
(圖2-《慶余年》中的張若昀 )
2016年9月1日,演員沈騰的婚禮上,導演孫皓和新麗傳媒董事長、業(yè)內(nèi)知名出品人曹華益遇見了。兩人隔坐在兩張桌上,不知誰先聊起網(wǎng)絡文學,發(fā)現(xiàn)「兩人都是《慶余年》書粉」。
孫皓回憶,「兩人還有一個共同點,他是學文學的,我是學表演的,我們倆說現(xiàn)在做應該做什么戲,應該是既讓我們蠻感動的,市場也蠻感動的那種,那《慶余年》絕對是一個讓人很嗨的項目」。
那天,曹華益先起身離開了婚宴。當時他并沒有告訴孫皓,小說的影視改編權還在爭取中,結果未知。因為太想做成這個項目,編劇王倦已在曹華益授意下著手《慶余年》的劇本改編。隔了一段時間,孫皓拿到了王倦已經(jīng)完成的15集劇本,他給曹華益打電話,「一氣看完了,特別興奮」。
而在王倦這里,「接這個項目一開始算是一個意外。」曹華益最早找到他的時候,「其實是因為另外一部作品」。飯桌上,大家聊到了《慶余年》,曹華益說正在爭取《慶余年》的版權,「然后機緣巧合之下」,王倦答應「先做改編方向」。
十多年前,王倦用半年多時間看完了貓膩從2007年5月開始在起點中文網(wǎng)上連載的小說《慶余年》。那時他剛離開設計師行業(yè),轉(zhuǎn)行做編劇沒多久,一開始寫情景喜劇,「算是養(yǎng)家糊口」。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王倦根本沒有想過類似這樣的小說有一天可能會成為電視劇。那段時間,他純粹是作為一個讀者去追小說。因此當多年后,拿到這個本子要做改編的時候,他有一種「好多年之后再見到老朋友」的感覺。
和王倦一樣擁有舊友重逢感覺的,還有牽頭打造《慶余年》的出品及聯(lián)合承制方,騰訊集團副總裁、騰訊影業(yè)CEO程武。
那是2008年到2009年間的一段日子,從清華大學物理系畢業(yè)后的程武在Google負責市場方面的工作。他回憶起當年看《慶余年》的日子:「白天要上班,晚上8點下班過后,還有一些別的工作和社交,所以就抽各種空閑時間,擠各種時間,有時候損失睡眠,讀到后半夜,知道不能影響第二天上班,就強忍著不能再讀」。
但《慶余年》有著近400萬字的體量,因此有四五個月的時間,作為書粉的程武「追更新追得很辛苦」。
作為普通讀者,他曾期待過有一天《慶余年》能像金庸、古龍的小說一樣改編為影視作品。但十多年前的網(wǎng)絡文學還處在被爭議包圍的萌芽期,影視行業(yè)也還遠未將視線投向網(wǎng)絡原生的故事和IP。
但那時的編劇新人王倦和外企職員程武都相信,貓膩的作品《慶余年》代表那個時期網(wǎng)絡小說的高峰。十多年后,成為業(yè)內(nèi)知名編劇和騰訊影業(yè)CEO的王倦和程武依舊認為,即使從今天回望,《慶余年》都是中國網(wǎng)絡小說發(fā)展史中「繞不過去」的那類作品之一。王倦認為,「哪怕到現(xiàn)在這樣,你如果不想看情節(jié)太簡單或者人物太單一的小說,那么選擇《慶余年》依舊是沒有錯的」。
進入騰訊負責泛娛樂業(yè)務矩陣的的程武再次談起《慶余年》已經(jīng)是2013年。那一年,「騰訊文學」成立,程武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閱讀已經(jīng)成為主流。此后2015年,「騰訊影業(yè)」成立,程武希望能夠找到一些優(yōu)秀IP,《慶余年》成為這其中之一。次年,2016年「中國原創(chuàng)文學風云榜」的頒獎禮上,程武為貓膩頒發(fā)「年度成就獎」,那是他作為一個多年書粉的至樂時刻。
(圖3-「中國原創(chuàng)文學風云榜」頒獎典禮上,程武為貓膩頒獎 )
2017年6月17日,在「騰訊影業(yè)之夜」上,那時還沒有確定一位演員,只確定了項目概念和三個出品方,程武宣布,騰訊影業(yè)已獲得《慶余年》2018年后的長期影視改編權。「我和老曹(曹華益),在那里正式告訴觀眾們,書粉們,我們要把《慶余年》改編成多季的影視作品。」
如同一個奇特的磁場或者一場持續(xù)了多年的召喚。
《慶余年》不僅在小說開始連載時吸引了無數(shù)追逐更新的書粉,更有意味的是,在它完結后的十余年里,為了用影像講述這個令人念念不忘的故事,不同時代的書粉如程武、曹華益、孫皓、王倦、張若昀等,因為腦中的同「一幅畫卷」,走到了一起。
(圖4-《慶余年》劇照)
「一件極具挑戰(zhàn)的事」
「畫卷」的起筆來自作者貓膩。
貓膩曾就讀于四川大學,自稱「因憊懶被逐,致未畢業(yè)即離校。回鄉(xiāng)打工,接觸電腦,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打字天賦與編故事天分后,開始從事網(wǎng)絡文學創(chuàng)作」,在《映秀十年事》、《朱雀記》后,2007年5月1日,開始在起點中文網(wǎng)連載第三部作品——歷史類小說《慶余年》。
次年,《慶余年》因在起點中文網(wǎng)的總點擊率超過2000萬,成為「2008年度最受歡迎的網(wǎng)絡小說之一」。不論讀者還是學院內(nèi)評論家均認為,《慶余年》是貓膩的代表作。
「從《慶余年》開始,貓膩的文風開始真正成型,講故事的才能也得到真正凸顯」,而貓膩的特質(zhì),「即那種細膩溫暖、偶爾賺人眼淚、具有某種理想主義情懷的文風(文藝報「文學評論」,孟德才語)」,從《慶余年》開始,一直延續(xù)到他之后包括《間客》、《將夜》、《擇天記》在內(nèi)的所有作品中。
2017年5月,貓膩的《擇天記》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近日隨著影視劇熱播,《慶余年》簡體中文版修訂版也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
文學評論家、北大中文系教授邵燕君認為,「這似乎可以作為某種象征,就像當年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36冊《金庸作品集》(1994),從此,金庸登堂入室,成為大師,位列經(jīng)典。研究網(wǎng)絡文學以來,一直有學者問我網(wǎng)絡文學會不會出現(xiàn)像金庸那樣的大師級作家?我總是回答:會,并且已經(jīng)有了。」
邵燕君認為,「《慶余年》是貓膩的封神之作。一般,我向傳統(tǒng)讀者推薦網(wǎng)文,都會推薦這部小說……如果說,金庸的成就在于完成了中國古典武俠小說向現(xiàn)代武俠小說的轉(zhuǎn)型,貓膩的成就則在于將這一轉(zhuǎn)型從紙質(zhì)時代推向網(wǎng)絡時代」。邵燕君因此將貓膩評價為「中國網(wǎng)絡文學大師級作家」。貓膩也成為網(wǎng)絡文學領域中幾乎唯一一位既受到傳統(tǒng)文學界高度認可又具備巨大商業(yè)價值和粉絲數(shù)量的網(wǎng)絡文學大家。
與貓膩過去十年以作品「登堂入室」進入正統(tǒng)文學史同步,網(wǎng)絡文學也不再是邊緣、蕪雜的新文學品類的代表。在過去四五年里,網(wǎng)絡文學所繁育的無數(shù)作品和IP,已經(jīng)成為影視行業(yè)和各路資本競相收割爭奪的資源。
在勢力、風格、流派、點擊率和利益構成的網(wǎng)絡文學版圖里,貓膩的作品系列是一個獨特的存在。
盡管貓膩的作品和大部分網(wǎng)絡文學一樣,追逐「爽文」帶給讀者的「快感」,但上海師范大學教授董麗敏在其研究網(wǎng)絡文學的專著《角色分裂、代際經(jīng)驗與虛擬現(xiàn)實主義》中認為,「貓膩試圖在營造『閱讀快感』之外,仍保留其自詡的具有『文青病』意味的『人文性』追求」。
董麗敏認為,貓膩這種「以『爽文』寫『情懷』」,最終指向現(xiàn)實的寫作定位, 超出了一般「玄幻」文學商業(yè)性的脈絡,「而暗含了更大的書寫野心」,而這一點,「在代表作《慶余年》中,表現(xiàn)得很明顯」。
「因為,如果只是停留在上述脈絡中,那么范閑的故事大概只是一個借助各種匪夷所思的玄幻力量、依據(jù)優(yōu)勝劣汰的叢林法則所實現(xiàn)的個人成功夢,并沒有超出以『打怪升級』為主要手段的網(wǎng)絡玄幻小說普遍采取的邏輯范疇。」
然而,董麗敏認為《慶余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刻畫了范閑作為體制挑戰(zhàn)者「犯嫌」的一面:警醒和批判「于皇權視天下人為奴的思想」,表達了「對以一統(tǒng)天下為目標而可以不擇手段的帝王心術的厭惡與否定」。
正是這一選擇,將貓膩的玄幻小說與其他玄幻小說所分隔開來,更加使其有別于近年來大量歷史劇、古裝劇、宮斗劇中對權力的理解、開脫和無限膜拜。
網(wǎng)絡文學研究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邵燕君同時也是貓膩的好友,在她看來,「老貓是以商業(yè)作家自命的,他認為,讓讀者爽,幫他們『有效率地殺時間』,是一個商業(yè)作家的本分。但他顯然又不甘心于此,所以,他要在爽文里面偷偷塞『私貨』,這個私貨就是『情懷』。」
邵燕君認為在貓膩的小說里,總有一道「情懷」「硬菜」,「它既是形而上的命題,又是迫近的人生困惑——在《朱雀記》中,是活著還是不活;在《慶余年》中,是人應當怎樣活著;在《間客》中,是公平和正義;在《將夜》中,是自由和愛情;在《擇天記》中,則是「命運與選擇」。
具體到《慶余年》里,范閑的母親葉輕眉來自另一個維度——「不是時空維度,而是文明維度——或許是地球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最有情懷的那一頁:自由、平等、博愛……」這個角色的魅力「是文明的魅力,她的光輝是人類理想的光輝,她是引導這個世界世俗之人上升的女神。慶帝殺了她,是自選絕情滅性之路,也捅破了陳萍萍們的心。他們要為她討回公道,也是護守自己心中僥幸得沐的天道」。
在已經(jīng)播出的劇集里,這「天道」是范閑在石碑上看到的已經(jīng)蒙塵的母親對理想世界描述——「愿終有一日,人人生而平等,守護生命,追求光明,此為我心所愿,雖萬千曲折,不畏前行。」
邵燕君覺得,把整個故事的邏輯壓在這之上,這是貓膩在《慶余年》里干的「一件極具挑戰(zhàn)的事」。
(圖5-《慶余年》劇照)
「一個多奇葩的事」
而這「風險」或許也正是這個故事在十多年里一直令人念念不忘的原因之一。
《慶余年》劇集導演孫皓看過的網(wǎng)絡小說并不多。他沒想到,「這個年紀,在這樣的小說里,可以找到我這個年齡段的共鳴。」《慶余年》讓他感受到「特別難得的勁頭」。
「最主要的就是一句話」,孫皓感覺那就是整部戲的「戲核」 所在——「權錢交易在人人平等面前什么都不是。」
「『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是倦哥寫的,『我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在呼吸,你們?yōu)槭裁磁?為什么我要成為你們的工具?我不服!』就是這個,這是最主要,最打動我的地方。他是孫悟空,上了天庭要砸爛你。完全是現(xiàn)代青年砸爛封建體制,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兒。」
這個與絕大多數(shù)時下電視劇價值走向不同的「戲核」也得到了原作者貓膩的認同。在回答最喜歡《慶余年》中哪個人物的問題時,貓膩曾說「陳萍萍」和「葉輕眉」在「監(jiān)督權力」這件事上,是「明知不可而為之」。
「我們經(jīng)常寫這種人,明知道干不過你,但就是要再干一下。這是什么精神?不知道該怎么總結。反正死了活了我就要打你一下。」
孫皓和王倦希望能夠還原這種基于理想主義和人本主義的內(nèi)核,「范閑是一個反抗者,本質(zhì)上他不是杰克蘇主角,他是一個悲劇主體,不停地在掙扎和反抗。(《慶余年》編劇:不是為迎合觀眾才寫的搞笑,新京報)」
這同樣也是此前從未看過網(wǎng)絡小說的張若昀對「范閑」最有共鳴的地方。
「從人物來說,范閑是最真實的。他就是里面的一道光,他沒有把理想主義擺在嘴上。他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在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他一開始只想著獨善其身,但是在過程中他不斷地要把更多的人拉上這艘船,想去保護更多的人,田雨老師,王啟年的扮演者,我們聊的時候他提一個概念,他說王啟年就是桑丘,范閑就是堂吉訶德,一個夢幻騎士,他是這個世界的怪人,他想把這個世界變的更好,他要跟世上的道理斗一斗,最終要跟這世上的驚濤駭浪去斗一斗。」
而在出品人程武看來,張若昀最終能夠從眾多備選演員中出演「范閑」,根本原因在于張若昀對「范閑」這個人物的理解,「他理解到范閑這個人物身上不是一個外形,更多的是范閑所追求是我們所說的人文情懷。我記得他說,他就是范閑,他和他在靈魂上有共鳴,這是他最后打動我的一句話。」
在最終確定張若昀出演前,程武回憶,大多人對范閑的想象是俊美青年。「當然若昀也是很英俊的,但是不是符合所有人對范閑的想象,很多人有不同的意見。」
在這些「不同的意見」里,張若昀在騰訊的一間會議室給程武做了一個多小時的角色闡述。張若昀過去「很少做這樣的舉動,因為以前的戲約一般都是經(jīng)紀人談。過去也做過角色闡述,但是沒有這么早期的,大部分都是大家已經(jīng)把事談定了,要籌備開機的時候,演員再來陳述。」
但這個角色給他「特別強烈的沖動」,他認準了這個角色「非我莫屬」,后來想想,「也就這樣,沒什么不可說的」。初次接觸之后,他馬上就有了投入工作的沖動,但一切還未定,導演孫皓勸他功課別做太早了。孫皓記得第一次跟張若昀聊角色的時候,「他在顫抖,我是演員出身,他跟你聊戲會顫抖代表心動了。他講得特別好,出乎意料地好。」
和程武見面后,張若昀勝出。
(圖6-張若昀)
回憶整個過程,張若昀覺得,「他選擇信任我們這些主創(chuàng),決定整個戲的班底跟『范閑』的扮演者是我,而且他最終的拍板決定,其實是力排眾議……你知道在當下整個行業(yè)環(huán)境里面,大老板聽了角色闡述之后去決定選擇演員,這是一個多奇葩的事?大家看待演員的標準不一樣,很多人是看的是別的,影響力或者說流量,還有關系、利益糾葛。很多人說,你來演戲我給你開個條件,或者說所有東西都是可交換的,但我們這個項目真的沒有,一個大老板他就看了演員的角色闡述,他決定拍板了,我覺得這個就是特別厲害的。但其實這才是應該做的事。」
在見完程武和曹華益搭建的整個主創(chuàng)團隊后,張若昀覺得大家「在干一個很大膽的事」。
「大膽」首先來自類型的選擇。近年來影視劇行業(yè)流行的大都是「女頻」戲,「男頻」劇的成功改編案例極少。「宮斗戲或者大女主的戲是最主流的產(chǎn)品,可能也是最安全的一種方式。」因此,「大膽」首先意味著風險。
在張若昀看來,「大膽」的背后其實是程武、曹華益等主創(chuàng)對《慶余年》這個IP和它攜帶的價值觀的珍惜。「我覺得他們特別珍惜這個項目,就是一個有價值的IP遇到了一群狂熱的主創(chuàng)分子」。
當與大家的交流漸多,張若昀發(fā)現(xiàn),客觀來說,《慶余年》曾是網(wǎng)文界的一個高峰,但在開拍前后,它已經(jīng)不是當下數(shù)據(jù)最好的IP。「因為它很有些年頭了,所以主創(chuàng)團隊選擇珍惜這個IP,他們看中的是這個IP非數(shù)據(jù)性的價值,我覺得這才是它真正的價值,不是說當下在圖書榜上排多少。」
更令張若昀訝異的是,在版權還未獲得之前,曹華益和程武已經(jīng)讓王倦在做劇本改編了,「實際上版權在交接時,老板們很擔心的時候,劇本已經(jīng)完成三稿」。
對已經(jīng)漂流輾轉(zhuǎn)多年的《慶余年》版權,作為多年書粉和項目主創(chuàng)的程武,在過去四年里,一直焦灼不安。
時間非常緊急。在騰訊影業(yè)試圖獲得版權的兩年里,多次傳出上一手的版權方要改編拍攝的消息。但這樣倉促改編變現(xiàn)的作品,質(zhì)量往往難以保證。
2017年初,騰訊影業(yè)終于獲得《慶余年》版權,但生效起始時間是2018年3月份。「所以說從2017年4月份到2018年3月份,有將近一年的時間,版權不在騰訊影業(yè)手里。」
了解到上一任版權方華娛影視和深藍影業(yè)擁有的五年版權,還剩下一年,而改編影視劇隨時可能趕在版權結束前開拍,程武特別擔心,「因為2016年、2017年、2018年IP炒作太熱了,非常多的公司和從業(yè)人員沒有正確理解IP,他們只是想快速地消耗和變現(xiàn),在版權期內(nèi)就趕快改一個,我們就特別擔心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因為騰訊影業(yè)從成立的那一天就希望大家要有耐心,要有匠心,要敬畏心。」
「騰訊影業(yè)從剛開始成立的時候,我就說我們要打造一個優(yōu)秀影視作品開放的內(nèi)容平臺,我希望這個開放的內(nèi)容平臺不要閉門造車,我希望我們不要做一家傳統(tǒng)的影視公司,什么事情都自己做。所以在那個時候,我覺得因為我們能不能把騰訊的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也開放出來,和不同的合作伙伴優(yōu)勢互補,而且前面的版權方也沒有充足的時間好好打磨作品,為什么大家不聯(lián)合起來?」
程武主動找到了深藍影業(yè)和華娛影視的負責人,「把大家都攏到一起,把大家的意見都吸收進來,同時也讓大家都參與進來成為共同的投資方,我們也愿意把可能的商業(yè)利益多分一些合作伙伴,把這個餅做大做好。」
與深藍影業(yè)的共識很快達成。與其他團隊的溝通前后用了三個多月,最終各方達成一致。至此,騰訊影業(yè)為《慶余年》攢的局終于成形:曹華益的新麗傳媒聯(lián)合騰訊影業(yè)共同負責內(nèi)容制作,深藍、華娛等版權方悉數(shù)入局,騰訊影業(yè)開放平臺協(xié)同出品。
在存在兩個版權方的交叉時期,程武用盡一切努力克制住所有人想要「趕時間」的念頭。「當時在這種情況下,首先要堅定自己的初心,要踏踏實實的,把改編方向找好,把劇本做好,不去趕這個時間,做出一部誠意之作,匠心之作。」
這樣做的原因,是讓包括他本人在內(nèi)的眾多書粉「不失望」。
(圖7-《慶余年》劇照)
「尊重戲劇本身」
局攢好后,劇版《慶余年》誕生在即。
導演孫皓和編劇王倦、出品方一起確定了一個共識,「沉重作品輕松講」。「就像王倦說的那樣,生活已經(jīng)蠻沉重,這個題材也很沉重,為什么不輕松幽默講出來,這是很關鍵的事。」
劇本的最終確定也經(jīng)歷了「冒險」與「保險」的多番猶豫。
王倦猶豫了很久,「最保險的還是做一個古代劇,就是把《慶余年》大致的故事套在某一個具體真實的朝代上」,在王倦看來,這樣做是「安全」了,但《慶余年》內(nèi)核就沒有了,因為《慶余年》最終極的沖突內(nèi)核本質(zhì)上還是源于角色現(xiàn)代人的思想。
王倦覺得,如果是那樣的話,他不想寫了。這也有違當年轉(zhuǎn)行做編劇的興趣和初衷。
小時候,父母工作忙,一去上班就直接把幾本《365個故事》《故事大全》給王倦。他邊看書邊自學漢字,靠看書過了挺多年。后來上學學了編程,畢業(yè)之后做了設計。
「后來為什么做編劇這一行,挺簡單的,就是做設計頭太大了,經(jīng)常跟甲方意見不和……如果做編劇呢,在這方面自我發(fā)揮會好一點,可以自由控制時間,然后還能夠養(yǎng)家糊口,所以就入了這行。」
最終主創(chuàng)和王倦本人都選擇了冒險的那一種方案。
(圖8-編劇王倦 )
接下來是選角。
程武回憶,從十多年前追更新開始,眾多書粉心中想象的慶帝就是陳道明。但陳道明已經(jīng)演過幾十個皇上,不想演皇上了。團隊跟他保證,這個皇上和過去幾十個皇上都不一樣,「他的特別是,舉重若輕」。
在長達半年的溝通中,制片團隊的每一個成員都被陳道明的藝術追求和創(chuàng)作能力深深感染。劇里「慶帝」那兩綹胡子是陳道明自己參與討論的。考慮到「慶帝」在整部劇里是比較慵懶的,其他人的衣服都是漿過比較硬的,只有慶帝的衣服是紗質(zhì)的。造型指導陳同勛給紗質(zhì)的衣服都編上號,「大懶是一套,小懶是一套,他老問,今天是大懶還是小懶,就是慵懶。因為他真聽進去『舉重若輕』那四個字。」
除此之外,陳道明還從人物角色出發(fā),與主創(chuàng)們一起討論,最終將「慶帝」在御書房的個人愛好改成射箭和制作弓弩。
(圖9-《慶余年》中的陳道明)
主角之外,配角的邀請也不簡單。
張若昀印象最深的是,在拍戲的經(jīng)歷中,「沒有見過另外哪個劇組,像《慶余年》的劇組一樣,對只有兩三句臺詞的演員,標準也非常高的。」
「我親眼見到劇組里,團隊總會因為幾句話的臺詞的演員而去非常認真地考慮人選。比如《慶余年》里面那個冷師兄中毒躺在床板上的戲,他自己配了份毒藥,藥不錯,好幾個月沒醒來。那個角色在整個劇里面,一共只有五句還是六句臺詞,只有慶余年這個劇組會給這樣的角色配東靖川這種非常非常厲害,非常有喜劇天賦的演員。最后呈現(xiàn)的效果非常好,『冷師兄』六句臺詞就出了很多的戲劇效果。」
但在張若昀過去的劇組經(jīng)歷里,通常這種時候選擇一個配角,大家會靠私交去找一個大腕,「圈里很多這種幫忙客串,它不是出于戲劇性的考量,而是利用名人知名度。曹華益先生不是這樣,他會在這種邊角角色上,動用他的關系和人脈去尋找資深實力派,他有很多演員好朋友,不光是大家在市場上看到活躍的這些,耳熟能詳?shù)膽蚬?還有很多話劇界不為大眾熟悉的資深戲骨,他并不是圖人家的名氣,圖的只是人家的演技,這個是對于戲劇和表演極大的尊重。」
在半年多的拍攝周期里,張若昀感覺「范閑」長在了他身上,他們一起經(jīng)歷了一場快樂的漂流。「因為演員就是在別人的人生中漂流。漂流的過程快不快樂跟角色有很大的關系。這次是非常快樂,就像重活了一次」。
前一陣子,他見到了演員何冰。何冰說,演員一輩子能遇到幾個完全長在身上的角色,這是天大的幸福。有的人一輩子可能都遇不上。遇到一個就是幸福,遇到兩個就了不得,遇到三四個就開始變成吹牛了。
「我已經(jīng)遇到『范閑』這一個了」,張若昀很感恩這個主創(chuàng)團隊,他認為他們都是「有勇氣和彼此惺惺相惜的人」。
「大家對這個事都是狂熱的態(tài)度,讓你覺得一個理想主義的故事遇到這樣的編劇,遇到這樣的老板,遇到這樣的導演,遇到一群演員,大家湊在一塊有了這樣的一個屬性,真的有迫切的愿望想把它給弄好。然后如果這時候有人說,誰要奪走了我們這么做的權利,那可能一輩子都會對這個事耿耿于懷」。
(圖10-《慶余年》劇照)
讓內(nèi)容創(chuàng)造美好
2019年11月26日中午,程武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慶余年》今晚8點開播,感慨萬千。」
《慶余年》的拍攝時長,是七個月。騰訊影業(yè)「攢局」的時間,是三年。書粉程武、王倦、曹華益的期待,超過十年。原著成書,超過十二年。
「出品方的身份,創(chuàng)作團隊的一分子,以及作為一個書粉,正是因為有這三重不同的身份」,程武看到多年心愿成真,有時會像書中人物范閑一樣自問也問別人,這一輩子為什么而活?
他想起小時候,1970年代出生的他,受學校和父母的影響,讀了很多科學家的故事。很長一段時間,愛因斯坦是他的偶像,他堅信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最根本原動力是科學。
所以高考時他報的第一志愿是清華物理系。
進了清華物理系,他和小時候一樣淘氣,愛鬧,喜歡游戲。但也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跟偶像愛因斯坦相比,是云壤之別。
「偶像26歲就寫出了狹義相對論,30多歲寫出廣義相對論。我在他那么大,乃至幾十年之后,相對論我只會用來做題」。
在清華,程武放棄了要做科學家的夢想,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成為物理學家的天分和智商」。而在清華的一個好處是,「意外了解到愛因斯坦也是優(yōu)秀的小提琴手,也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到,科學和藝術在最高層次是相通的,都是對美對和諧的追求。」
他進了清華藝術團,成為話劇團的業(yè)務負責人。在話劇團,自己寫劇本,自己做舞美,自己安排打燈,自己配樂。他和話劇團的同學們排過清華南遷時和西南聯(lián)大的故事,排過進城務工人員的故事,他演過聞一多,也演過曹操。
在這個過程中,他對美和自由有了更多的了解。也無意間為后來的人生和職業(yè)選擇留下了深深淺淺的伏筆。
上個月,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他遇到了何炅。1994北京大學生文藝匯演晚會上,何炅「賣鞋墊」一夜成名,而程武和同學們排演的話劇拿到了第一名。
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的一天晚上,程武在會場做分享。「每個人老在問一個問題,那個問題一直還沒有答案,或者沒有標準答案。就是我是誰,我從哪來,我到哪里去。」
大四畢業(yè)前,放棄繼續(xù)深造的機會,決定不再繼續(xù)科學家的夢想。轉(zhuǎn)而進入外企,一路從寶潔,Google,到了騰訊。
他記得畢業(yè)前找到導師,跟他講要放棄讀研和讀博士的機會,本來以為導師會嚴厲地批評他,但很感動的是,「老師說清華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不可能都做本專業(yè)的工作,但是希望清華給你的綜合培養(yǎng)和素質(zhì)教育,能夠讓你在不同的崗位上也能夠找到自己的定位,為社會做貢獻。」
這是每當想起大學時代時,程武腦海中總會出現(xiàn)的場景。
程武覺得,「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生活中很多東西,包括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再是當初設計好的軌跡,但是如何能夠始終向真、向善、向美,是每個人需要畢生考慮的。」
就像十幾年前,在忙碌的工作間隙追看《慶余年》時,程武不會想到,有一天沿著不斷分叉的路,他會從一個讀者變成他最愛的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之一。「就像我們當初讀金庸、古龍的作品一樣,我們總希望作者筆下這些天馬行空的人物和故事,能有有才華的優(yōu)秀的專業(yè)人士,將之具象化,變成能夠更好打動我們的影像作品。我也沒能想到,最后自己參與到我當初所喜愛的很多文學作品的改編當中,我覺得這就是生活的體驗和生命中這些偶然的美」。
「人的這一生充滿偶然。劇中人物的命運也是如此。人說文學作品是源于生活也高于生活的,但是生活經(jīng)歷的戲劇化和濃縮表現(xiàn)可能更甚于文學作品。就像我本來要做科學家的,沒想到我現(xiàn)在做影視作品,做動漫,做游戲作品。」
十幾年前,當程武追看《慶余年》更新時,除了故事情節(jié)的吸引,閱讀中最令他有感觸的是,范閑所相信的「人跟人之間不應該有階級和地位的尊卑,我們看到的不光是那種開了『金手指』的天賦異稟的人的打怪升級,而是你能看到人能夠進化到人非常難能可貴的美好人性」,程武覺得這是其中最打動人的地方。
所以,「當有機會能夠和自己的團隊,能夠用騰訊的互聯(lián)網(wǎng)和平臺力量參與到這些打造美好內(nèi)容,打造美好作品的過程當中去」,程武覺得「這是一種讓人很快樂,很幸福的事情」。
「這些工作,包括我們生命中的這些偶然,我覺得是非常契合騰訊影業(yè)所要做的作品的,那就是『豐富生活,溫暖人心和感動人性』。」
「讓內(nèi)容創(chuàng)造美好」。在程武的來路和「慶余年」里,「從清華科學館、物理系系館到清華大禮堂,從話劇團的演出一直一路走過來,走到騰訊,從騰訊游戲到騰訊動漫,到騰訊文學到騰訊影業(yè)」,這是他「內(nèi)心感受最深的東西」。
(圖11-騰訊集團副總裁、騰訊影業(yè)CEO 程武 )
未來五年,《慶余年》還將繼續(xù)拍攝一共播出三季。這個由騰訊影業(yè)攢在一起的創(chuàng)作共同體還將繼續(xù)在一起工作五年。五年,對一個年輕演員來說,是一個漫長和珍貴的時段。
「但它值得。」
張若昀覺得,「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的一個團隊、這樣的一個故事的話,不值得。演員五年三部,這是多長一段時間的青春……但這個青春獻給這個故事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