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本身不但賺不到錢,甚至無法在轉基因的辯論中戰勝崔永元。但姬十三還是找到了方法,可以既不丟掉“求真”的理想主義旗幟,又走一條“賺錢”的務實主義路線。
我曾聽過一個極端說法:99%的人用口號來支持科學,99%的人用行動來反對科學。
反科學的行跡遍布生活角落,于是便有了一個副產品:姬十三和他的果殼網。換句話說,如果科學高度發達,果殼網也許不會卓爾不群,是否可以說,姬十三和果殼網,一定意義上是中國科學水平落后的“既得利益者”。
他們的事業被投資者看好,VC(風險投資)已經進行到B輪,投資者認為,果殼填補了“科普市場”空白,不著急迅速拿到回報。而持續增加的用戶數和影響力,更使投資者堅信,哪怕僅在這個領域占個坑也值。
但姬十三“野心”不止于此,他說果殼有回報投資者的責任,投資者不能僅僅占個坑,要讓他們從坑里拿走真金白銀,這個商業邏輯“我是認可的,理想必須通過商業模式來支持。”
他現在的使命是,讓持續擴大的用戶基數和影響力實現商業變現,同時要用科學、體面的方式,比如在線教育。也就是說,果殼網轉型了。
幾天前,“OK CEO”對姬十三進行了專訪,能充分感到姬對轉型的迫切和堅定。
本次訪談涉及四個話題,一是女人與家人。三年前他做了次公開征婚,收到幾千封郵件,后來見了幾個女生,再后來,就沒有了后來,直到這次采訪。
家人部分聊到父母。讓我沒想到的是,姬十三竟出身中醫世家,而果殼網又堅定反中醫,如何和反中醫的父母相處?
第二個話題是果殼怎么避免成為第二個“豆瓣”(其實豆瓣是很值得尊重的公司,只是被一些人說成不那么賺錢),前文已經說過果殼要轉型,果殼將涉及看似和“科普”無關的領域,借以實現商業變現。
第三個話題是科學在中國的敵人,姬十三認為,部分媒體和意見領袖的不負責任,讓科學傳播舉步維艱,比如涉及到PX,添加劑,中醫,轉基因等,完全是亂套的。他重點說了說崔永元,確切說是“嚴肅”批評了崔永元。
第四個話題是,科學共同體的失語,也是科學在中國的敵人。姬十三認為,科學家們需要被產品經理們改造。為什么需要被改造?怎么改造?請看對話部分。
征婚不成,征出一堆事兒
壹讀:先聊聊我最感興趣的問題,那次征婚到現在有什么進展?征到了嗎?征到之后結婚了嗎?結婚之后有小孩了嗎?小孩讀幼兒園了吧……
姬十三:等等……沒征到呢。
壹讀:一個都沒征到?
姬十三:對。
壹讀:那通過“OK CEO”再征一次,會有很多程序員啊投資人啊應征的。
姬十三:還是算了吧,征婚是三年前的事,征一下我就放棄了。
壹讀:人緣太差,無人認領?
姬十三:有啊,有很多來信,我還篩選出來幾個見了面。
壹讀:你是通過照片篩選嗎?
姬十三:不全是。首先,這個年代照片跟本人不一樣;第二,文字給人的感覺也很容易不一樣。我是一個對文字比較有想象的一個人,所以看到文字好的姑娘就還蠻感興趣。
不過見了幾個人就覺得感覺不對,同時我覺得我自己也比較害羞,見到陌生姑娘也不知道說什么話。
壹讀:真替你著急,但我理解,要是你也不知道說什么,太直白不好,不直白對方不懂,也不好……
姬十三:這個時候就變得很尷尬。所以我覺得這個事情不能這么做下去,當時傳播度還比較大,會有很多八卦,我又不是一個特別能承受這種東西的人,所以就想先壓一壓。
壹讀:不能承受為什么還發那個帖子?
姬十三:一開始沒意識到影響這么大,而且那些來信都很真誠,寫得很長。當時還鬧過一個笑話,有個朋友幫我印了一萬張明信片,把我征婚的信息都印上去了,在上海、北京分發,還印了一萬張海報。有一個朋友說他在家里冰箱發現一張,是另外一個朋友去飯店吃飯打包的時候給他帶的。
壹讀:這不是一個很好的營銷嗎?
姬十三:我沒有把它當作一個營銷。
壹讀:你真的是在尋找伴侶嗎?
姬十三:對,我沒有意識到這個事情傳播這么廣,也沒有意識到我不能承受這樣的壓力,所以后來有很多電視臺找我,包括央視,但我全部拒絕了。
壹讀:你跟這些女孩都沒有很深入的接觸?
姬十三:深入?什么意思?
壹讀:裝……
姬十三:有幾個見了一面,都沒有見第二面的。
壹讀:作為果殼CEO,做這樣的事周圍的人怎么看?投資人怎么看?
姬十三:投資人還好,我跟投資人的關系都很好,好到大家能聊感情等各方面的事。
壹讀:那你對感情的基本態度是什么?
姬十三:我還是那種比較傳統的思維。文字征婚方式其實很難找到人,別人對你的想象是不真實的,比方說有些人瘋狂地喜歡上我,只因為看了我的征婚貼,所以她只是喜歡她想象中的人。還有些姑娘會給我寫完全想象的莫須有的郵件,得不到回復就會罵我;還有人跑到我們線下活動來公開發言表白,那天我父母還在場,快瘋掉了。
壹讀:他們居然不知道你和果殼都在做著很有意義的事?
姬十三: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壹讀:那你父母知道你在做什么事嗎?
姬十三:只知道在北京開了家網站,跟科普有關。我父母是中醫院的,我家是中醫世家。
壹讀:你,中醫世家?那你還反中醫?
姬十三:果殼編輯部的價值觀是反中醫的,但作為社區平臺運營者,我們需要容納各種聲音。不過父母也在被我影響。有次回到家,我媽說,“你們果殼那個十大謠言排行榜,都是反對老傳統,我很擔心啊,亂說話要被抓起來的!但是后來看到電視臺也播了,放心了。”你們傳統媒體還是厲害。
壹讀:“我們”傳統媒體?壹讀不是傳統媒體好伐……
姬十三:那就是他們傳統媒體還是很厲害。
壹讀:那你爸爸會不會經常去你的傳統網站……
姬十三:沒有這個傳統……
壹讀:他知道兒子辦的網站反中醫么?
姬十三:不會那么清楚的知道。所以果殼是一個很特別的社區,核心用戶都有鮮明的價值觀。都有標簽,比如大部分人反中醫,大部分人支持轉基因,認為PX無毒或低毒的比例要比全網高得多。[S4]
創建果殼的過程就像登月球
壹讀:回到果殼,準確描述下果殼是做什么的?
姬十三:果殼是科學傳播的大本營,是泛科學文化集散地。但科學傳播的本質是什么?我想了這么多年,給了個答案,我覺得本質就是把先進的生活方式帶給一部分人。我們是這樣一個集合,現在果殼其實分化開來,在做不同的事情,比方說在線教育、備孕等,但歸根結底都是在傳遞先進生活方式。這些事情堆積到一起就是我們的核心理念和價值觀:它是為了科學傳播而生的。
壹讀:稍等下,你們連“備孕”的事都干?
姬十三:是我們線下的一款產品,叫“研究生”,是一款備孕的App。
壹讀:能不能這樣說,你們做的事情是科學傳播,網站和其他的都是你的工具或者說載體?
姬十三:可以這么說,或者說是一種方式吧。
壹讀:這樣一種模式的商業價值在哪里?
姬十三:在最初做這件事的時候,我更多想的是科學傳播本身,想把果殼的規模做大,沒太考慮商業模式。但是過了最初的階段后,回過來想變現的問題,意識到科學傳播的內容本身變現價值不高,需要尋找更高效的商業模式。經過2012年底和2013年初的轉型之后,我們現在的答案是拆分到具體行業里去找變現模式。
壹讀:在你沒有找到商業模式的時候,果殼花的錢是自己賺的嗎?
姬十三:不是,是VC(風險投資)給的。
壹讀:怎么去說服VC繼續支持你?
姬十三:我們有競爭力的是,在中國占了泛科學、科普這個坑,是這個品類里最好的品牌。所以即便沒有什么商業模式,大家還是說,“這個事情還算牛B到可以投點試試看,因為它是第一的”。
其實在這個行當里,同行經常會談科普產業化之類的問題,但到目前為止,我覺得這個科普領域還沒有成為一個行業?,F在我應對的一個商業邏輯就是先把它拆了,在拆的過程中尋找行業,比如,當我下沉到在線教育的時候,就找到了清晰的行業、清晰的商業模式。
壹讀:這就是另外一個項目了?
姬十三:不能這么說。(其實我不太愛用“科普”這個詞,但我覺得可以更加簡便地描述這件事情)科普是我們做事情的出發點,但光靠科普找不到商業模式,所以我就帶著內容往下沉,沉到具體的行業里面去。當沉到在線教育、健康等領域的時候,商業模式就清晰可見了。這是果殼最近一年多的轉變。我們過去還稱自己是一個科技版的豆瓣。
壹讀:變成豆瓣?投資人似乎會不爽吧?
姬十三:我想的很清楚,在這個年代我很難像豆瓣一樣成為一個大網站,第二,我即便成為豆瓣,那又怎么樣?第三,我覺得果殼是一個以科學和科技為主的東西,如果變成豆瓣的話就不是我了,果殼跟豆瓣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果殼是有性格的,是有鮮明價值觀的。豆瓣是平臺,沒有鮮明的價值觀,它可以容忍任何東西。
壹讀:其實我感覺果殼還是比較像媒體平臺。
姬十三:就看你怎么定義媒體了,我必須有媒體的一面??茖W這個領域很特別,我對外發的聲音必須傳達科學共同體的聲音,這不是光憑借網友產生內容再由網友票選就能滿足的。我需要有很多編輯、對接很多專家,我會深耕科學領域,這是編輯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憑借科普這個高質量的內容社區,不管它能不能變現,你是第一品牌你就有商業價值,投資人在A輪時是認可這個邏輯的。
壹讀:到B輪之后呢?
姬十三:B輪融資后面臨的問題是,是靠內容去變現呢,還是靠其他的什么去變現?
這個糾結發生在B輪前后。我現在給出的答案就是,未必要讓這個社區變得很大,但依然可以在里面找到更多的商業價值。我的答案就是要下沉到一個具體的行業里面去,它的商業模式就清晰可見了。因為果殼聚集了一幫年輕有學習欲望的用戶,所以我們現在決定下沉的一個行業是在線教育,也在嘗試一些其他東西。
壹讀:在線教育怎么賺錢?
姬十三:當你聚集了一大幫有學習需求同時有支付愿望的人,商業就變得邏輯清晰了很多。
我們對接了20多個國際在線教育平臺,因為國際的在線教育內容一開始都是偏理工科的,跟我們的用戶重合度非常高,我們的用戶整體就是一幫年輕的充滿學習欲望的用戶。
壹讀:再清晰地描述在線教育和公開課的不同?
姬十三:這里可能要介紹另外一個概念,就是MOOC(大規模在線開放課程),我現在做的這個新產品“MOOC學院”是幫助中文用戶去學習全球在線教育內容的最佳平臺,深度對接了很多海外課程網站,有點像圖書領域里豆瓣閱讀跟當當卓越的關系,這些海外網站提供了大量課程內容,但它們本身可能不適合中國用戶直接學習,我為用戶們提供了一個學習社區,為他們討論點評學習課程,同時也在做課程的本土化落地化。
壹讀:用教育來服務現在的用戶和未來用戶?
姬十三:可以這么理解,或者說把過去的工作做深入了。傳播是一個泛的東西,現在讓大家沉到學習里面去了。過去他們在果殼只泛泛接受知識,現在變成非常系統化的學習體系。
壹讀:其實媒體也越來越像這樣,做A的時候,其實是在為B做準備,雖然現在還不知道B是什么。
姬十三:我經常說,創建果殼的過程就像登月和航天,本來是一件很漫長的事情,但中間產生了一些不錯的產品,比方說紙尿褲、iPhone手機上的鍍膜都是航天技術的副產品。
我們在子行業的發展都采取子品牌的戰略,比如前面說的,健康領域的就叫“研究生”,作為一個工具的時候,我就不想有鮮明價值觀了,包括“MOOC學院”也是一樣。子品牌和主品牌的關系,一定是一部分人知道,一部分人不知道,或者說核心用戶知道、周邊用戶不一定知道。
壹讀:果殼會不會越來越難以描述?好事還是無所謂好壞?
姬十三:很難界定好壞吧。前兩年果殼一直在傳播科普知識里面打轉,但我跳出來之后看,什么是科普?科普的本質就是把一部分人,帶進先進生活方式。
那么先進生活方式有哪些板塊,其實都是可以切到商業里的,我先切一塊在線教育。未來我還有很多可以切的,就先放在那里不動。如今我不把自己放在傳道者的層面,要做一些接地氣的事情,做些形而下的事,就會變得更輕松一些。前兩年我們一直在上面飄著。
壹讀:如果沒有在線教育這塊,那你們是慢公司嗎?就是賺錢比較慢的公司。
姬十三:我認為,賺錢無所謂快慢,關鍵是你有沒有想清楚商業價值和商業模式。想通了以后就得快。果殼從創立之初到現在,一直在做商業科技傳播,這部分預計今年能夠實現2000萬收入。但是,這個商業模式是容易遇到天花板的。我們希望做一家更了不起的公司,所以我們決定下沉行業,就是剛才說的在線教育?,F在我覺得到了要快的時候。
做廣告要有底線,沒底線肯定完蛋
壹讀:現在主要是靠廣告賺錢嗎?
姬十三:商業科技傳播。本質上是幫科技公司打造一個科技傳播的解決方案。這個傳播甚至不一定要在我的網站,可能會有社會化媒體傳播和線下活動,還會有商業產品介紹。但很糾結的是,我們所有案子都要看科學性,所以基本只能跟全球500強合作。他們的科技本身比較靠譜,但傳播總有問題,所以,我們的機會來了。
壹讀:有什么案子是不能接的?有什么錢是不能掙的?
姬十三:就是不夠科學的。
壹讀:有這樣的用戶嗎?
姬十三:太多了
壹讀:比如說蟲草?
姬十三:對。蟲草真找過我們。
壹讀:給的錢多嗎?
姬十三:這么說吧,有個案例:當年網絡傳說喝某飲料會導致心臟衰竭,然后公關公司找我們科普辟謠,我們沒接這單生意。但編輯部不知道這件事情,自發做了一篇稿子,然后這家公司就找公關公司把我們的微博轉了兩萬次。過了半年,我聽到公關圈在傳說,說當年果殼收了100萬才做這件事,實際上我們根本不碰危機公關。
壹讀:有點惡心……
姬十三:被惡心到了。我們的底線很明確,即便商務部門去接這個項目,也要保證傳播上不能違反科學規律。因為我們是以價值觀立命的公司,一旦出了一樁這樣的事情就完了。
壹讀:但是這樣看起來,這種廣告賺錢方式并不完全建立在果殼網本身,而是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的。
姬十三:或者說是建立在我們這個品牌上。
壹讀:是對品牌的一個認可,一個背書?
姬十三:我覺得也不是背書,而是跟品牌一起玩。因為這些品牌并不需要我來給他背書。
我也愿意跟這些品牌一起玩。比方說GE,這樣的品牌就愿意跟我們玩,你喜歡,我也挺開心,也挺平等、挺高興,玩得過程當中還能賺到錢。所以果殼過去的商業邏輯就是這樣。它的問題在于不是互聯網式的賺錢,可量化比較低,可復制性比較差,倒是像媒體的商業模式。
果殼是有鮮明價值觀的
壹讀:作為一個搞科普的人,以商業能力考量,你是怎樣的人?
姬十三:我覺得自己的判斷力和學習能力不錯,我現在有了COO,他的商業和互聯網背景比較強,我們搭配的還不錯。
壹讀:COO(姚笛)負責運營?
姬十三:對。他也是最初的聯合創始人之一,正式全職加入公司有兩年半了。他是我本科校友,學化學的,但一畢業就在各種互聯網公司經歷。姚笛來前后是果殼轉型的一個分界點,公司從最初的理想化開始變得務實了。
壹讀:你在自己公司里定位是什么?導師?
姬十三:我做幾個層面的事,最上面的事我來做,大方向、戰略、融資董事會,政府關系、品牌市場我也做一些,再往下的話,我會參與到具體的產品里面去。
壹讀:會親自做一些產品?
姬十三:就是參與的比較細。我覺得我是一個擅長把事情從0做到3的人,喜歡前期的突破。比如剛做MOOC學院的時候,我為了了解現在的大學生,會跑到清華去跟學生住一起,住宿舍跟他們臥談。但是再往后面階段,到一個精細化管理的階段,對我來講我不太喜歡這件事情。
壹讀:是不是公司的理念都由你來負責的?
姬十三:理念、戰略、價值觀我比較多判斷。
壹讀:價值觀怎么描述?
姬十三:果殼的價值觀就是求真。
壹讀:我覺得這個價值觀對外描述時還不夠清晰。
姬十三:這是我們的內部說法。對內部人士說,我們是做科學傳播的,說的東西和做的東西不能突破心里這個“真”的底線。比方說我們做很多商業案例,會先看對方在科技上是什么地位。
特別對內容和運營的同事,我們很在意價值觀的匹配。我記得面試過一個運營總監,前面聊的都挺好,人家很有經驗。到最后聊high了,要走的時候,人家說,我給你們看看掌紋吧。我和姚笛面面相覷,最后就沒要。
壹讀:你們的價值觀結構就是Science,就是“賽先生”?在中國這樣的環境里怎么能有這樣一種價值觀?
姬十三:對,“求真”就是一個具體的、接地氣的描述。我們認同并遵循科學價值觀,科學方法論。我們公司內部的口頭禪是“這不科學”。前陣子我們和雕刻時光合作了一個科學咖啡館,主打的一款咖啡就叫“這不科學”。
壹讀:推動科學這兩個字在中國的生存、扎根?
姬十三:從個人理想層面,我覺得我們做的本質的工作就是推動科學和公眾的聯結。當然這也可以等同于科學傳播,加快兩邊信息的流動,因為科學圈本質上是一個封閉的向內的體系,科學傳播就是把科學家的話往外傳,要翻譯過來。我覺得這其實也是一個互動的過程,你也得讓科學界知道外面在說什么,在做什么,對你是什么態度。我們就是科學和公眾之間一個溝通的信使。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這個層面上一些工具方式的變種,同時我們的價值觀也遵循這個行業的價值觀。
壹讀:其實我也有一個疑問,許多人認為中國人的科學思維方式是極其落后的,一方面落后才會有空間、有市場,果殼才能發展;另外一方面,落后的話可能果殼很難壯大。這兩種說法都說得通,怎么看?
姬十三:這還是那個經典問題,就是半杯水是滿的還是空的。每個人見仁見智。的確,最近五年大家對科學傳播的認可度,包括媒體、政府、民眾都是在顯著提高的。
壹讀:這是你看到的樂觀的地方?
姬十三:對,不樂觀的就是我剛才講的,在中國做科學傳播本身能不能賺錢、能不能成為一個商業模式,我覺得目前來講答案是還不行。
可是在中國,媒體就是傳謠者
壹讀:有一個更大的問題,更適合你這種身份來回答:目前中國人的科學思維處在什么水平?
姬十三:是發達國家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水平。
壹讀:這么高!?
姬十三:這是全國科普調研的一個結論,當然這個結論不一定靠譜。反正就是落后發達國家至少二十年以上。
壹讀:在哪些方面你覺得是落后的?
姬十三:對科學知識的了解和科學理念以及思維的缺陷。比方說,我跟美國AAAS的人聊過,她說在美國,媒體上傳謠不會那么厲害,因為所有媒體從業者都知道當他們遇到這樣的話題時,要向科學共同體求助,或者媒體里面都有科學記者來把關。
壹讀:他會向科學共同體求助?
姬十三:對,他們會負責把關。也許謠言會傳,但傳到媒體那里就會止住,相當于形成了防火墻。可是在中國,媒體就是傳謠者。
壹讀:那么你怎么看大家向意見領袖求助?
姬十三:那就是非專業的人來判斷這個問題??茖W的問題應該是找專業的人來判斷。
壹讀:那你覺得在中國,是不是太多的東西都被意見領袖下了判斷?
姬十三:是。
壹讀:比如說?
姬十三:太多了,意見領袖可以評論一切,同時,評論的一切都會被傳播。這應該是你能給我的答案。
壹讀:我不給你答案,我今天是跟你要答案來的。你能舉幾個在你看來是常識,在媒體或意見領袖那里卻傳得亂七八糟的事情嗎?
姬十三:比方說PX有毒還是無毒,低毒還是劇毒這個問題就傳得很厲害。
壹讀:你認為?
姬十三:PX本身低毒。當然這說的只是PX本身,并不涵蓋其原料和生產過程中的產物。
壹讀:我換個說法。一座城市上馬PX項目的時候,你支持還是反對?
姬十三:不能簡單這么判斷。因為支持和不支持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科學問題,它還是政治問題,文化問題或者說其它問題,但是你至少要基于一個合理的判斷。當科學給出的證據或者說科學基礎出錯的時候,那我覺得判斷的結論也會有問題。
壹讀:那你覺得該如何看待PX?
姬十三:至少意見領袖們和媒體們應該讓大家知道,PX的毒性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科學角度來講,它至少不比其他的化工廠更有污染性。當然如果背后有程序問題以及其他問題,這個另當別論。
壹讀:那果殼應該做些什么呢?
姬十三:會寫一些文章,但能力是有限的,包括轉基因也一樣。我覺得媒體或意見領袖在討論公共問題的時候,確實應該傾聽各種立場的人的觀點,但具體的科學事實,卻應該以科學共同體為準。我覺得中國大部分的科技問題都不單純是科技問題。造成社會熱點的科學問題更是如此。在這個層面上我覺得任何人都是可以評論的,也是應該來評論的,但是至少在評論的時候應該基于一個正確的科學事實。
但事實上,意見領袖或媒體在評論這些問題的時候并沒有尋求科學事實的支持,甚至會故意忽視一些科學事實以支持自己的論點。比方說崔永元就是這樣的。
評價崔永元
壹讀:你是說轉基因?
姬十三:至少他的轉基因的紀錄片是這樣的。
壹讀:在轉基因問題上,果殼網認為是無害的,因為果殼網的依據來自科學共同體對嗎?
姬十三:準確的說,已經獲準上市的轉基因作物及其產品,不會對健康產生影響。當然可能會有些人面臨過敏的問題,但這與非轉基因食品并無顯著差異。并且,我們的作者和所采訪的科學界人士有這樣的共識。
壹讀:那你能不能簡單談一下崔永元扮演的角色,你認為是混淆了大家對于這件事的判斷?
姬十三:對。我覺得他至少應該準確地傳遞出科學共同體的共同看法,但是他沒有。首先他向非常多非科學共同體的人來尋找答案,同時看起來是科學共同體的那些聲音在他那邊處理上也有一些問題。
壹讀:你看到他的聲音起了哪些作用?
姬十三:首先掀起全民對轉基因更大的惡意,使得轉基因的科學傳播和正常商業化在中國幾乎到了一個越來越無法進行的地步。然后這么多轉基因科學家和生命科學家在這方面的工作都倒退了很多年。在中國,至少說,在輿論層面轉基因已經完敗了。
壹讀:有這么大的影響力?可是我都沒有看過他的紀錄片。能不能聊一聊,轉基因為什么是無害的,科學共同體的解釋是什么?
姬十三:首先從技術角度來講,在規范范圍內,從生物學的邏輯上來講,這樣的操作是不可能出現問題的。
壹讀:按你的道理,為什么科學共同體搞不過小崔嗎?
姬十三:人類對于未知的東西會有莫名的恐慌。
壹讀:所以現在需要你去解釋一下轉基因為什么對人體無害?
姬十三:我也搞不定。我不可能說憑一篇文章就解釋給大家聽,我做不到。因為人類對這種東西的恐慌到了極點。一個事情是這樣的,先入為主,就像談戀愛看女孩子也一樣,第一印象很差,以后就再沒有機會了;第一印象還不錯,以后扳回來的機會就很大。
那現在大家對轉基因的標簽就是,它是一個未知的東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現在你的實驗只是做了十年二十年,未來一百年你怎么知道呢?就是這樣的邏輯,這樣的邏輯是無法辯駁的。
我們就會講轉基因技術在本質上和水稻雜交是一樣的,或者說,你們在處理其他一些食物的時候,用的標準要松得多。
壹讀:你們可以告訴大家FDA和WHO以及美國主流科學界都不認為轉基因有問題。
姬十三:沒用,崔永元就給你揭示美國人是反對轉基因的,大家都相信了。
壹讀:如果你要面對小崔會怎么說?
姬十三:他的辯風,我一定搞不過。
壹讀:所以你覺得這是一個悲劇?
姬十三:短期之內我看不到什么希望,也不知道未來會怎么發展。
科學家們需要被產品經理改造
壹讀:還有什么在科學界看來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卻被大眾弄得亂七八糟的?
姬十三:食品領域還有很多。
壹讀:比如添加劑?
姬十三:對,這個也是科普失敗了,但敗得沒那么厲害。很多時候是譯名的問題,當一個詞叫轉基因,聽起來就可怕;叫添加劑,聽起來就可怕。維生素這樣的譯名就好一些。很多其實就是在科學研究的第一步沒有考慮科學傳播的問題,我覺得科學傳播方法論應該滲透到所有的研究環節里面去,或者說公關思維應該滲透到所有的科研環節里面去。
壹讀:你有沒有想過,科學共同體或者理工科共同體的問題在哪里?
姬十三:他們其實沒有站在用戶角度考慮需求,或者我們可以這么講,科學共同體需要被產品經理改造。
壹讀:改造成什么樣子?
姬十三:至少他們要知道未來的產物是要直接面向消費者的,那你就應該去了解消費者的需求。
壹讀:但是我覺得很多時候,理工科的學生遇到這樣的問題時,就會想“我干嘛要管你們”。
姬十三:有一句話我很喜歡講:“科學太重要了,所以不能只由科學家來干。”這個生態里面可以有科學家,科學家可以完全不管別人的心情,但生態體系里面需要有其他人,需要產品經理,需要傳播分子。
壹讀:而且理工科的學生是不是有這種智力上的優越感?
姬十三:呃,情商相對低下,或者說根本就不在乎情商的問題。
壹讀:但是如果像這種非科學思維的東西充斥的話,那科學的價值在哪里?現在科學界有沒有考慮改善科學的傳播問題?
姬十三:應該是沒有這樣的迫切愿望,他們又不缺錢,科研經費又不是來自于這個生態體系的,或者說至少對個體來講基本上沒有這樣的愿望。
壹讀:是不是果殼的生存空間就在這里。
姬十三:聽起來是的,是我們做事情的出發點。但還是回到最初的問題,憑什么這樣一家公司要擔當這樣的責任,憑什么一家公司跳出來說我要救世界?這不現實也不可能。
壹讀:救世界也可以是一個生意。
姬十三:但這是個太龐大的生意了。我不一定說終極目標就是要這樣做,我覺得我也做不到。只是我們在這個事情的價值觀里面做一些自己覺得有意思的事。能做多少是多少,同時作為一個公司最主要的是去實現它的商業價值。
壹讀:把果殼跟一些商業項目結合的部分做好是嗎?你也要做商業上的事?
姬十三:我覺得個人理想和企業理想還是要結合在一起,個人理想要服從于企業理想,作為一個企業的商業理想那當然是要賺錢。個人理想只能在其中尋找一個生存空間,或者說你是寄生蟲,在企業理想里不但活下來,同時還長大了,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
壹讀:現在你的個人理想和企業理想有沖突嗎?
姬十三:沒有,企業理想能幫個人理想實現一些事情,至少現在的企業理想是我看到的能實現個人理想的最好渠道。所以我愿意為這個企業理想去沖鋒陷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