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億邦動力訊】入秋,義烏城區桂花飄香。
不過,對于身處北下朱村的創業者來說,比桂花更香的是“爆單”。
每天下午四五點鐘,北下朱村40幢3單元附近都會人頭攢動,聚集不少初來乍到的創業者,他們正在圍觀的是一場短視頻帶貨的現場教學。
“三二一,開始……看我家皮衣的質量,原價300多,廠長是我表哥,今天晚上來我直播間,只要69,全國包郵!”一位初學者在講師的指導下開始了帶貨“表演”。
教學現場的樣品由附近商家提供,講師演示銷售話術和表演動作,來此圍觀的小白創業者們則可以自告奮勇,輪流模仿、演練,直到拍攝出表情自然、語言流暢的帶貨視頻。
“走在街上,看到最多的就是拍段子的人,如果視頻能上熱門,就離爆單不遠了。頭天晚上直播間爆個10萬單,第二天就會成為整個北下朱村盡人皆知的‘名人’。”一位主播告訴億邦。
義烏北下朱村有“中國網紅直播第一村”之稱,村子里分布有99幢商住房、1200間門面,同時匯聚了1000多個微商品牌、5000多名網紅主播,電商相關從業者超過兩萬人。
“白天騎三輪,晚上開豪車”是流傳在這個村里的魔幻現實故事。
淘金者的圣地
“‘一夜暴富’的故事并非傳說,這些主播就生活在你身邊,可能白天還趿拉著拖鞋和你閑聊,晚上回去直播就爆單了。”剛來北下朱村創業三個月的批發商虎哥告訴億邦,一批又一批的創業者匯聚于此,就是因為這些看得到的財富故事。
抖音是今年北下朱村最火的“爆單神器”,“6億日活用戶里,20%的用戶都能刷到義烏北下朱村的短視頻”。
“玩抖音,粉絲不用那么多,只要拍幾個賣貨的段子,就很容易大爆單,幾萬單的那種。在這方面,快手就不行,快手需要積累粉絲,每次賣貨出單也很穩定,就一二百單,最多上千單的樣子。”虎哥透露,光從他店里爆單的主播就有十幾個了,即便是粉絲量只有7000人的小主播,也能創下玩具積木一晚爆單21萬的“壯舉”。
“主播懵了,我們也瘋了。我把周邊所有工廠的庫存掃了一遍都不夠,只能拜托工廠24小時趕工,7天才把這批貨備出來。”虎哥說。
為了幫主播打包發貨,虎哥提前和附近門店打好招呼,把整條街道占用了兩天時間用來打包快遞,還臨時雇了20多人幫忙,“光是裝快遞的貨車就雇了八輛,一兩千單裝一車,幾輛貨車來回跑”。
而他聽聞的最傳奇的故事來自一個“找工作都被嫌棄的哥們”——小宇。
據說,起初小宇來北下朱村只是想找個打包的活,但是由于身材肥胖,打包的工作也不好找,“老板嫌他太胖了,干活不利索”。后來他轉型做帶貨主播拍段子,在抖音只有2000粉絲的情況下,一個月直播爆單了四場,凈賺200多萬。“人家現在成立團隊了,原來看不起他的人,如今都得求著他帶貨。”
不少創業者聽著這樣的故事走進北下朱村,他們初來乍到,對創業懵懵懂懂,卻急迫地想在北下朱扎根下來,每天泡在這里偷師學藝,期望有一天能成為那個爆單的幸運兒。
捉摸不透的流量分配
剛來北下朱村三個月的文瀾告訴億邦:“來義烏之前總想著一夜暴富,來之后才發現自己在白日做夢。”
文瀾和丈夫原本在湖北老家開了間服裝店,受疫情影響,店鋪被迫關閉,整個家庭的收入來源也被切斷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在抖音刷到了北下朱村的創業故事,一個主播僅靠一條介紹小烏龜玩具的帶貨視頻就成交了5萬多單,“一單賺5塊,一晚上25萬到手了”。
義烏的創業故事讓文瀾心動,她覺得“這種視頻自己也能拍”。與丈夫商量后,兩人決定前往北下朱村創業,把不滿5歲的孩子留在老家,交給父母照看。
與大多數白手起家的主播一樣,文瀾在抖音注冊了賣貨賬號“文球球嚴選”開始邊看邊學,堅持了一個月后她發現:“可能100個人在同一個場景下,用同樣的話術拍攝一條帶貨視頻,在粉絲量差不多的情況下,最后只有一條能火。”
大多數時候,文瀾一晚上直播五六個小時,直播間人數也就四五個人,還基本上都是身邊的熟人,很少有陌生人進來下單。
有時候為了做人氣,她還要倒貼錢,給粉絲送福利。“有天晚上直播間總共成交了24單,自己還賠了100多塊錢”。一年兩萬的固定房租,再加上手機、支架、麥克風、補光燈、貨架等直播間配置,半個月過去了,文瀾和丈夫已經花了五六萬。
為了測試抖音流量,文瀾通常會在早上6點開播,先播三四個小時,如果感覺流量有回升,就繼續播到中午12點,如果流量下降,就去睡一會,睡醒了再播,最長要堅持到深夜。而即便如此,她依然摸不準抖音流量的分發機制,熱門是怎么上的,爆單是怎么來的。
她笑稱:“可能80%要靠運氣吧。”捉摸不透的抖音流量分配讓主播們更像是在“靠天吃飯”。
憑借一股“堅持拍,總會爆單”的執念,文瀾也曾靠一套玩具積木一晚直播凈賺4萬元。不過她同時坦言:“這里的主播,每天都像在坐過山車,可能某一天視頻上了熱門,直播間涌入上千人,一場直播就爆單了。而到了第二天晚上,當你興致勃勃開播時,卻發現直播間總共就兩三個人進進出出。”
相比無奈把孩子留在老家的文瀾,樸秀索性把6個月大的二寶帶在身邊,跟隨丈夫由安徽阜陽來北下朱村創業。“一開始沒找到房子,在賓館住了四天,孩子連著發燒三天。”
剛來北下朱村的樸秀兩眼一摸黑,只能“別人拍什么火就跟著拍什么”。
“說真心話,我們就是在拿時間做賭注,可能無意間你的視頻拍出了亮點,就能上熱門了。”在抖音,樸秀的人設是每天堅持推薦好物的“葡萄媽媽”,為了拍段子,她已磨練出類似演員的自我修養。
“再熱的天我們也要出來拍段子,一個情景要拍上十遍、二十遍才能過。每次拍不好段子的時候都會和老公吵架,每天晚上都要研究別人的段子是怎么拍的,怎么演的。”
不過大多數時候,即便絞盡腦汁,很多視頻的播放也都不過千,直播間人數維持在幾十人。
樸秀坦言,在北下朱村,像自己這樣的創業者一抓一大把。“女孩來這里創業一個月,就徹底和‘精致’說再見了。有的主播為了省錢,要一個人承擔直播、打包、發貨的工作,體重80多斤的女孩,一箱貨30多斤也是自己抗。”她說。
每天堅持奮斗的人很多,每年離開的人也很多。今年8月份,抖音、快手平臺限流,很多剛剛創業的主播拍段子、開直播都沒流量,也搞不清楚什么原因,最后因為經費有限,不得不放棄,選擇離開。
“7、8月份走了一大批,走在街上很少看見主播來拿貨。”不少商家告訴億邦。
據虎哥估算,大概30%-40%的主播會長期留在北下朱村,60%以上的主播流動性很大,堅持不下來的就回家了。
而在創業者眼里,北下朱村也只是一個“試煉場”,當有一天這里滿足不了他們的野心,他們就會跳出去。
“在這一行認識的朋友都告訴我們,你可以留在義烏,但是一定要跳出北下朱村,因為在北下朱村你只能賣貨,粉絲在意的只是商品價格,如果你下一款牙刷賣得比別人貴,他很可能就取關你了。”文瀾說道。
只想賺快錢
“視頻里的北下朱村太浮夸了。”
來此創業近十年的批發商胡寧直言,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場景不代表人人都可以在這里賺大錢。“一件商品賣爆,賺個50萬甚至100萬的人少之又少。”
不得不承認,北下朱村確實為很多人提供了低門檻創業的機會:這里有全國最豐富的小商品供應鏈資源;有低于全國大部分地區的快遞價格;大多數做直播電商供應鏈的商家,都可以提供“一件代發”服務,降低了創業者投資囤貨的風險。
“這里貨源充足,主播不用租門面囤貨,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找到用戶。不管是短視頻還是直播,只要有人下單,你就有貨賣。”有創業者這樣總結。
不少人也都是通過快手、抖音等短視頻平臺了解北下朱村的,看到別人在這里幾個月發家致富,他們心動、羨慕、躍躍欲試。
短視頻的傳播造勢營造了一種“虛假繁榮”。當一個人被北下朱村“一夜暴富”的故事吸引時,他刷出來的每條相關視頻都會被記錄為興趣偏好,系統會源源不斷地推送相關視頻,不斷強化他的認知。
在此過程中,難免會陷入“幸存者偏差”的認知誤區,那些創業成功的人會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成功的經驗,而失敗者則鮮有發聲,或者被淹沒在眾聲喧嘩之中。
即便是生活在“網紅直播第一村”的創業者們,大多數人的夢想也不是成為網紅。
“我們來這里就是想賺快錢,一晚上賺幾十萬、幾百萬。如果要想那些長遠發展的事,這里并不適合。”
文瀾告訴億邦,像直播培訓機構講的那些做人設、維護粉絲、運營直播間的套路,都需要大量時間投入,現在大家都開始賣貨了,再去研究那些“慢工出細活”的事已經晚了。
抖音電商正處在流量紅利期,直播帶貨的門檻大幅降低,“拍段子、上熱門、引流至直播間賣貨”是賺錢最快的方法。
虎哥根據抖音商家后臺數據計算了一下:“上了抖音熱門推薦的視頻,發布三天后,瀏覽量可以達到兩三千萬,甚至四千萬,如果再選一個9塊9包郵的爆品,轉化率能達到2%-3%,這樣算下來,也有幾十萬的訂單量。”
大多數主播根本無暇去研究為什么上了熱門,為什么會爆單,他們更愿意聽那些爆單的人復盤上熱門的經歷,然后一窩蜂跟風模仿,希望下一個“爆單”砸到自己頭上。
逃離北下朱村
相比主播們每天想著賺快錢,在北下朱村做實體生意的批發商們,對當地市場的認知更理性,也更早開始思考長遠發展的事情。
剛來北下朱村三個月的虎哥已經意識到“爆單”邏輯的不可持續性。他認為:“現在主播們正趕上抖音的流量紅利期,玩的還是免費流量的生意。等這一波紅利之后,抖音開始做付費流量了,這些主播怎么辦呢?靠免費流量爆單的機會還有多少呢?”
最近,虎哥把平時合作關系比較好的主播召集在一起,籌備了一個直播團隊,想提前替這些主播探探路,研究透抖音付費流量的玩法。
“那些已經爆過單的主播手里有錢,但他們不知道這個錢怎么做付費流量才有效。我們先去做,然后告訴他們,幫他們把賬號做起來,把直播間活躍起來,讓他們有機會接觸到杭州更優質的供應鏈資源。”他說。
而創業近十年的胡寧雖然早就把門店開在了年租金60萬的黃金地段,年流水做到了上千萬元,但他依然有危機感。
“現在北下朱村的貨源同質化太嚴重了,我們也想做自己的供應鏈IP,合作更優質的貨源。”胡寧告訴億邦,他早已厭倦了商家之間的價格戰,“同樣的商品在一個流量池競爭,只能犧牲品質,壓低價格賣”。在他看來,這一點也不“正能量”,更不是一個可以良性發展的事情。
房租上漲、主播流失、價格戰焦灼,越來越多的批發商開始逃離北下朱村。
創業四年的批發商平哥和老譚今年已陸續搬離北下朱村,選擇落腳在離它不遠的下王和下駱宅社區。
平哥成立了直播團隊,打算在西瓜視頻另起爐灶,專注做家庭廚具類直播帶貨,為此還專門找到義烏一家做廚具品牌的外貿工廠,簽了5年的獨家渠道代理權。而老譚則和幾個朋友在抖音運營了一個情感賬號,通過打造人設的方式吸引粉絲關注,“先漲粉再說,不著急賣貨,等有了流量,什么都好說”。
“我們想做的是那種可以持續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的生意,而不是像現在的北下朱村一樣,三五天出一個爆款,然后被另一個爆款替代。”
在平哥看來,“爆單”模式很快就會被市場淘汰,“賺快錢”的賽道會越來越擁擠,直到大家都無利可圖。想要不被市場淘汰,仍需要長遠規劃的意識,并且堅持在一個領域深耕細作。
過去十年間,北下朱村——這個距離義烏國際商貿城僅2.2公里的村落,幾乎踩準了零售電商行業的每一次風口,從淘寶、微商、團購到直播。它有能力感知并投身每一輪新業態的更迭,卻難以逃脫“風口火不過三年”的行業宿命。
如今,北下朱村發展直播電商也已近三年時間,眼看做出點名堂的網紅主播、供應商正在紛紛跳出這個圈子,尋找更肥沃的創業土壤,未來留給這些草根創業者的暴富機會還能有多少?
(應受訪者要求,本文中小宇、虎哥、文瀾、樸秀、平哥、老譚、胡寧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