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都督編輯|閆如意《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里有這樣一幕——李誕把自己圓咕隆咚、油光水滑的腦袋,硬往馬東肩膀上蹭。1米83的李誕,嬌羞又誠服地說道:“米未是我的大學。”
而旁邊的馬東,一臉無奈地斜上45度角望天,表情居然又有幾分寵溺……這兩個男人,最近占據了本社畜周三到周五無聊的下班時光。李誕坐鎮的《脫口秀大會》,雖然評分大不如前,但也有有驚動證監會的爆梗。馬東主持的《一年一度喜劇大賽2》,依然保持著穩定的水準。倆人隔著屏幕拼命點觀眾的笑穴。可細看這兩個“始作俑者”,我發現:他們的人生有一半極為相似,又有一半截然不同。碰壁馬東今年54歲,李誕33歲。在擁有米未之前,馬東更出名的身份是:馬季先生的兒子。父親是相聲泰斗,馬東也曾經躍躍欲試,但馬季先生很快告訴馬東,他不適合說相聲,于是,沒滿18歲的馬東去了澳大利亞留學。學的是和相聲一點關系也沒有的IT專業。那是IT行業的好時候,馬東還拿到了澳大利亞的永居權。他卻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放棄學了8年的IT,回國。回國后,他進入了北影進修,后來去了湖南衛視。在這里,馬東做了一檔叫《有話好說》的節目。
這幾乎是中國最早的一檔談話節目,選題勁爆的尺度,讓人大跌眼鏡——他們拍過艾滋病兒童,買兇殺人的政法委書記,武鋼舞弊事件,還有鏡頭下完全不掩飾臟亂差的北京打工子弟小學。最“出格”的一次,請了李銀河和一位女畫家,直接把鏡頭對準了中國性少數群體。而這一次,直接導致了這檔節目被停播。
很快,馬東從湖南衛視離開,加入了央視。因為有過堅硬的碰壁,馬東開始變得圓滑。他穿著黑西裝,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央視的大樓上,他接手的項目,可能收視率不行,但是被列為臺里“樣板戲”。甚至2011年,他還成為了春晚三大導演之一。曾經有位清華哲學系教授,實名批評馬東把春晚辦的太低俗,馬東甚至專門開了博客回復他:很多語言和細節來自于普通人———肯定不是‘精英’的生活……春節是一個大眾娛樂的節日,快樂是美最好的傳達。翻譯一下大概是這樣:“這東西不是給你們這種文化精英看的,很遺憾,你們也不懂大眾娛樂”。
這話馬東確實說得,畢竟他曾經是一個很嚴肅的人,后來被打磨明白了,變成了與民同樂的制作人。2013年,馬東正式向央視提交辭呈,第二年,受邀成為了愛奇藝的“首席內容官”。那一年,媒介迅速變化,網端瀏覽量第一次超過了電視,這是電視人一個新的歷史時期。馬東帶著他的“奇葩系”節目站在了舞臺上。這一次,他終于脫下了黑西裝,穿上了蘇格蘭迷笛裙。完全,是一副“whysoserious”的姿態。
就在這段時間,馬東在網上看到了一個年輕人寫的書,書名叫《扯經》。馬東很喜歡,激動地約了年輕人一起聊天,末了還畫下大餅:咱們將來把這些東西拍成劇!年輕人心潮澎湃,結果發現說好了的“再約”后面就沒了影子,怎么等都等不來,很是郁悶。這個年輕人就是李誕。
彼時的李誕,頭發還沒有剃光。他身高1米83,讀書,寫詩,化名“自扯自蛋”,自稱“183大詩人”。大學畢業,李誕進入了一家媒體實習,還懷有高尚的夢想。直到某次臨近過年,他排了很長的隊終于買上了回家的火車票,卻在電梯間聽到了跑春運口的記者對同事說,自己可以搞到票。李誕一下子覺得:太沒意思了。
李誕離開了媒體,來到了奧美做廣告,在朋友的介紹下,順便給《今夜80后脫口秀》當編劇。大概因為在寫段子上確實有幾把刷子,李誕嘗試著從幕后的編劇,變成表演者。結果反響很不錯,大家都記住了這個一頭紅毛、眼睛不大的年輕人。
節目做的越來越好,慢慢地,李誕辭掉了奧美的工作。那是2014年。馬東離開央視進入了愛奇藝,主持了一檔名為《奇葩說》的網絡綜藝;李誕放棄了媒體理想,和《今晚80后脫口秀》的總導演葉烽一起,創立了笑果。
他們都撞到了一些堅硬的東西,從嚴肅媒體中撤離,尋找到了相似的出路。可故事也從這里開始,走向了兩個方向。馬東老師奇葩說第一季后,馬東從愛奇藝出走了,他和合伙人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米未”,辦公地點在朝陽公園東七門附近。說原創,因為在此前也沒有用辯論形式,講理討論觀點的節目。說它優質,是因為很多話題,都引起過很廣泛的討論。
許知遠已經發現了:這些問題,不就是當年馬東在談話節目里討論過的嗎?碰壁給他帶來的教訓,似乎并不是“我不該這么做”,而是“我應該巧妙地做”。許知遠曾經問馬東,這樣的娛樂是不是粗鄙化的。馬東回答,每個時代都在向往精致,但我們從沒有過。在中國的識字率還沒超過5%的時候,穿過千年流傳下來的聲音,都來自那5%的精英,以至于我們才有精致過的錯覺。可那并不是世界的真相。在每一個時代,那95%才是主體。馬東明顯是更在意那95%的人。他開始消解嚴肅,把尖銳的內容藏在了更輕松的形式下。馬東那時候已經將近50歲,但是他組建的米未團隊格外年輕,平均年齡不超過24歲。馬東本人也學著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在其中如魚得水。他玩王者榮耀,玩狼人殺,甚至還組織了狼人殺的項目。
米未公司允許員工帶寵物上班,公司里有棋牌室,桌游間,麻將桌,臺球廳,甚至還有一個長長長長的滑梯——整個洋溢著年輕的氣息。第二季《奇葩說》后,馬東為了上鏡好看,還特意割了眼袋。合伙人牟頔遇到他大驚:“你都多大歲數了!有病吧!”馬東樂:“是啊。”
的確年輕了不少而米未“第二春”,辦《樂隊的夏天》契機,則來自一個年輕的女孩。當時有個女孩來米未面試,她說自己特別喜歡米未的氛圍,但她每周六周日絕不加班、一年也要有一個月空閑。因為她是一個樂隊的成員,她需要有充足的自己時間。馬東不懂,但他大受震撼。他之前就知道,中國有三千多支樂隊,但是他只有那時候才意識到,“音樂”是可以成為年輕人的生活方式的。于是這樣,《樂隊的夏天》應運而生。
他邀請了九連真人、盤尼西林這種年輕樂隊,馬東又憑借著自己的身份,請來老牌的痛仰、刺猬樂隊,煮成一鍋粥。在節目里,我們看得到一個音癡馬東,在用自己近乎“傻乎乎”的外行話語,在對樂隊人提問的時候,我們好像看到了自己。
這檔節目的結果也很明顯:《樂夏》一炮而紅,去看live成了很多年輕人新的生活方式。馬東又成功了。和他同年出生的男藝人,像黃健翔、張家輝、胡軍,都已經成了活躍在前娛樂時代的名字。但馬東,好像還走在引領流行文化的前沿。《樂夏》辦了兩季,就在滾圈內外對第三季充滿期待的時候,馬東的米未突然抬上了新項目,《一年一度喜劇大賽》。
他家本來就有淵源,從2017年簽下金婧以后,辦一個喜劇項目的想法就在他腦子里打轉。牟頔本來也是央視《喜樂街》、《謝天謝地你來了》的總導演,兩個人一合計,可以做。其實“喜劇”這條賽道,早就是一片紅海,但是編劇和演員,全都需要新的機會。《歡樂喜劇人》從第一季的8.4,做到第七季3.3;《今夜百樂門》第一季7.8,第二季2.8。春晚越來越無聊,能給喜劇人的舞臺也表現不佳,還能怎么玩呢?馬東給出的答案是,不要小品,不要相聲,做一些“新新喜劇”。或許在《喜劇大賽》前沒有人懂sketch到底是什么,但是看兩三個作品,就能了解什么叫“直人”,什么叫“吐槽役”,什么是“漫才”。馬東玩的很大。在愛奇藝播出的節目,第一個出圈作品就在猛烈diss愛奇藝。
諷刺春晚小品陳舊,還刻意請了春晚的導演在臺下當觀眾;
導播也很“貼心”地不停給他切鏡頭。
自己玩還不夠,他還要拉著友商們一起玩。開心麻花的臺柱子,單立人的編劇,笑果文化的助演……相比之下,米未自己的演員并不多,甚至不算出彩——甚至當初最火的喜劇明星金婧,第一輪就在大眾投票下,慘遭淘汰。大概也是因為這樣的“鐵面無私”,《喜劇大賽》出分8.7,基本上看過的都說好。所有人都叫馬東“馬東老師”。因為他太像一個老師:攢了一個很大的盤子,里面填裝滿懷才不遇的創作者,和他自己的野心。
李誕老板沒等到馬東畫的餅,李誕這些年過得也不差。甚至可以說是如魚得水。他的紅發被剃成圓圓的光頭,看上去高大、纖細、憨厚、毫無攻擊性,笑起來像被蜜蜂叮過的熊。
你或許不記得李誕有哪些經典的表演。但你一定不會忘記他的人生態度。《向往的生活》里他偷懶偷得不討厭,理直氣壯,明目張膽,《做家務的男人》顯得他完全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還有一句,影響過很多年輕人的slogan,“開心點朋友們,人間不值得”。
“李誕”兩個字似乎已經變成了代名詞,一種消解、諷刺、躺平、絕不內卷態度的實體。但是一個躺平的人,不會連著寫了好幾本書,更不會成為脫口秀的開門人。在媒體領略過世界的“運行邏輯”后,李誕決定也“運行“起來。
馬東從碰壁中是得到了教訓,李誕卻是被碰壁抽走了信念。就像是突然全然潰敗,甚至加入了“敵軍”一樣,李誕甚至一度看不起堅守道德底線的知識分子。他決定好好掙錢。《今夜80后》之后,李誕一頭扎進了脫口秀的海洋中。他成了笑果文化的總監,叫上熟悉的龐博池子王建國,找到明星,攢起了《吐槽大會第一季》、《脫口秀大會》。搞笑是人永遠的底層需求。《脫口秀大會》越來越火,線上線下的俱樂部開始冒頭,無疑,李誕成了中國把脫口秀的蛋糕做大的人,或者至少也是其中之一。
即使他看起來很喪、很佛,把“沒有意義”掛在嘴邊,但是他做事從來沒有拖延癥,行動力極強。建國說,李誕對時間有著別人都沒有的焦慮感,每次交稿的ddl前,李誕都是最先把稿子丟進群里的。《吐槽大會》每期錄制前,大家都需要圍在一起讀稿修改。李誕撐著腦袋聽,他口頭改,編劇在后面記,有的編劇開始寫得十分青澀,但被李誕調整完,語氣、文本都上了一個臺階,上場都是最“炸”的。程璐曾經說過李誕,他每天都要輸入東西,如果沒有輸入,就感覺這一天和白過了一樣。
建國說李誕,他腦子里總有新想法和新故事,有時候會喝酒把這些講給自己聽。努力,自律,且很強。但是這些東西,李誕都絕口不提。他展示的公眾形象,永遠是一個什么都能開玩笑的人。《十三邀》許知遠請了李誕,但是聊了一會他覺得很不舒服,他提醒李誕:你如果什么都打哈哈的話,咱們也沒有聊下去的必要了,因為話語邊界是越來越窄的。李誕想了想,然后很難得地,換上了一副因為要說真話而不好意思的表情道,可能這是一種自我保護吧。
因為他要賺錢。他擺出讓大家開心的樣子,然后哐哧哐哧地賺錢。這樣的策略顯然成功了,不光他自己很成功,笑果的這批人都很不錯。從池子王建國,到楊笠龐博,再到徐志勝何廣智,叫他們一句“脫口秀明星”也不為過。為了把蛋糕做大,他也帶著同行一起玩,卻似乎跟馬東的“一起玩”不太一樣。不屬于笑果的曉卉被淘汰、不好笑的笑果內部梗晉級,觀眾們多多少少都會產生質疑:因為不是笑果的,所以不讓他們走太遠嗎?有人一句話概括了這種不同:米未“攢局”,笑果“壟斷”。
而李誕,在輾轉沉浮后,已經學會了用“藝人”的標準要求著自己。他和許知遠的對談里,許知遠說他想要的死法是“死在女人身上”。李誕聽了大驚失色:可別這么說!他甚至教給許知遠一個技巧,從來不要說女人,所有人都是“女孩”,不然聽起來會油膩。許知遠問他,那如果不這么做會怎樣呢?李誕微微一笑,說:會賺不到錢。李誕和他的腦袋一樣,變紅,變光滑,然后賺到了更多的錢。笑果員工會把李誕叫“老板”。
和馬東相比,很少有人叫他老師。救貓還是救畫?馬東和李誕最大的不同,在奇葩說的一期辯題中也許能很好地體現。如果美術館著火了,一副名畫和一只貓,你會救誰?李誕選擇的是救貓。在論述中,李誕對“遠方的哭聲”嗤之以鼻,說這是“舞弄一些很高級的概念”。
他不考慮遙遠的文明,坦然承認自己是個自私的人。“世界運轉就是靠著我們這樣自私的人,我們自私的人只是自私地活著但不傷害別人,世界才能運轉。”他否定形而上的藝術對人的影響,評論黃執中的觀點:他的那些觀點都是他編的,他自己都不一定這么想。
馬東選擇的是救畫,他沒有解釋原因。再看他們兩人的經歷。馬東消解的是嚴肅,他想把遙遠的問題拉到人們生活里來討論,讓95%的人看懂原本只屬于5%的內容。李誕消解的是崇高,看不見摸不著,他根本不信有這玩意兒,他只在意自己的生活。也正是這樣的不同,讓他們在相似的人生中,走出了不同的路。馬東最終成了老師,李誕最終成了老板。老板李誕對老師馬東不吝贊揚。他說馬東聰明,說在米未學到了很多,然后悉數用到自己的節目里。面對李誕這種的“表面乖巧背地借鑒”的行為,但凡馬東有點小心眼,都和李誕過不去。有網友真誠發問:這倆人,是要做彼此的救贖天使嗎?
比起“救贖天使”,其實更像是“你馴服了什么就要對什么負責”。馬東很懂李誕:“他是一個有思考的人,平常看似嬉笑怒罵、有些佛系懶散,但這些是他的選擇而非天性。”老師馬東對老板李誕不吝包容。
馬東33歲時,《有話好說》節目被叫停,他來到北京,準備重新開始。如今,看著33歲的李誕,不知道馬東會不會想到當年的自己。看著54歲的馬東,也不知道李誕會不會覺得,救一救畫,或許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