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一天，北京某家首飾店里來了一位85歲的老人。
他在孩子的攙扶下，仔細又認真地看櫥窗，目光掃過一枚枚戒指。
“小姑娘你好，我想買個戒指，不要復雜的，要寓意好的。我要送去給我老伴兒，她過生日。麻煩你拿給我看看……”
老人家語氣謙和，態度有禮，說到老伴兒時眼里藏不住溫情。
導購姑娘一邊介紹款式一邊感慨：“爺爺您和您愛人多大年紀了？你們感情真好！”
而老人家垂頭想了想，略帶迷茫地回答“不記得了”。
之后爺爺旁邊人接話，說自家外婆要過80歲生日了，外公因為生病這些年陸續忘了許多事，就是唯獨不忘外婆……
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
主演《渡江偵察記》《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孫道臨影視代表作無數。
他喜歡影視事業，但更在乎家庭。
1962年，影視明星孫道臨娶了越劇花旦王文娟。
之后45年風雨同舟，夫妻一心，讓身邊人羨慕嫉妒，也衷心祝福。
“只要看看孫道臨和王文娟，誰不相信這世上絕對有最真摯的愛情？我們那個年代不常說愛，但有的人不說，也能讓人感覺到他一直活在有愛的世界里……”
只可惜給老伴買完戒指的第二年，86歲的孫道臨違背了生死相依的諾言。
王文娟帶著思念前行14年，回頭一看，記憶中的男人還是初遇時的樣子……
01 自小多才學，平生志氣高
1921年出生的孫道臨（原名孫以亮）稱一句“世家公子，清貴無雙”都不為過。
其爺爺孫傳樞文采斐然，在清朝時任云騎尉。
其父親孫文耀13歲中秀才，是“震旦三文”之一。
后由公家出資去往比利時深造，回國后任北京交通部總工程師。
孫道臨的奶奶是晚晴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母親是名聲極好的大家閨秀。
在這樣詩書傳家的名門長大，少爺孫道臨自小謹遵“君子端方、禮以行之，信以成之”。
少年孫道臨
15歲創作短篇小說被校刊看中得以發表，同時開始嘗試外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工作。
17歲考進燕京大學哲學系，想做一位哲學家。
只是沒想到與他同年，并一起考入燕京大學的好友黃宗江，會“慫恿”他走上表演之路。
孫道臨曾將美國喜劇《砒霜與綢緞》翻譯整理成《瘋狂奇譚》。
黃宗江將其改為話劇進行演出，沒想到校園內的反響很好。
于是振臂一呼成立燕京劇社，黃宗江覺得孫道臨極有表演潛能。
拉著他在話劇《雷雨》中“跑堂”，在《窗外》中成為男主角。
直到走出《生死戀》，孫道臨愛上了舞臺表演。
1938年，大學一年級的孫道臨在燕京大學內
只是1943年，國際中一項大事件波及甚廣，燕京大學關閉，孫道臨學業被迫中斷。
而和父親孫文耀一樣有顆愛國的心，20歲的他拒絕出國避難，也拒絕回家躲災。
而是加入諸多愛國運動，企圖用愛國話劇等文藝形式鼓勵群眾心有未來。
也是因為多次參加運動，他有過一段頻繁被捕的經歷。
1945年國內取得大勝利，孫道臨回到校園完成了后兩年的學業。
之后在上海清華影業公司擔任演員。
第一次出演電影，就是將好朋友黃宗江編創的《大團圓》搬上熒屏。
可演繹著大團圓，孫道臨卻在此時經歷了生死離別。
孫家父親孫文耀病重，為了讓家里的幾個孩子有進取的心，他給妻子留了一些錢后。
將祖上流傳的祖宅、家中歷代珍藏的圖書、鄉下300畝土地全部捐給國家。
“未來只在你們自己手里，不要太追求物質，找到精神財富，一輩子要有信仰。”
這是孫家父親留給孩子們最后的話。
而這一年忍著悲痛，孫道臨進入上影廠，將演藝事業作為自己傳遞思想的精神財富。
左起：趙丹、吳茵、孫道臨在電影《烏鴉與麻雀》
與上官云珠、趙丹、黃宗英、魏鶴齡合作《烏鴉與麻雀》。
拿到了優秀影片評獎個人一等獎，與桑夫主演《民族青年進行曲》，與舒繡文送上《女司機》。
而到了1954年，與李玲君合作《渡江偵察記》。
書生氣的孫道臨飾演起樸實耿直的軍人“李連長”。
精湛的演技讓觀眾眼前一亮的同時，送出了“國民男神”稱號。
如果用現在的話來形容孫道臨以前的作品，那就是“流量收割機”。
和上官云珠、仲星火、馮奇合作《南島風云》；與張瑞芳、王丹鳳、黃宗英合作《家》。
搭檔牛犇、白穆、江山上演《春天來了》……
演一部火一部，孫道臨就是那時候的“收視保證”。
02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1958年，37歲的孫道臨用一部《永不消逝的電波》，影響了極大一批愛國人士。
孫道臨《永不消逝的電波》
“老孫走在街上，就連小孩兒都認識。他們喊他‘李俠’，然后模仿著說那句臺詞‘同志們，永別了’……”
會演戲會寫詩，能當演員能當編劇，有著豐厚的文學功底，風度翩翩，一身儒雅氣。
“我們年輕那會兒，老孫絕對是女性觀眾喜歡的那類。有的女孩子就蹲我們廠門口，逢人就問‘孫老師在不在里面？我想見見他’。那人氣，真是高！”
可誰能想到，這樣一位優秀且備受歡迎的明星，30多年里愛情經歷竟比紙還白？
“那時候拍有意義的影片就是最大的追求。拍完一部就開心一次，心都在這里，哪想得到結婚……”
于是“大齡男青年”一直到37歲，都沒能找到愛情。
但孤獨的人孤獨久了，也會有渴望愛情的時候。
將這種心情說給黃宗江聽，對方一拍大腿直接問：“你對婚姻有想法了嗎？如果有，一定明確告知我，我幫你留意。”
劇作家黃宗江
在得到孫道臨的首肯后，黃宗江還真說出了個人選：
“越劇團里的花旦王文娟你聽聞過嗎？是瑞芳的同事，有名氣，人很好，只是因為家里的事情耽誤了年紀。”
黃宗江不知道，聽到王文娟的名字，孫道臨心中就涌起一陣歡喜。
孫家母親極愛越劇，自己陪母親去劇院也聽過王文娟的聲音，看過她登臺的倩影。
沒想到這樣優秀的女人還沒有對象，孫道臨當即點頭。
黃宗江打下保票：“等我的消息！”
二話不說就去辦，他找到爽朗的摯友張瑞芳，請其搭線，在王文娟面前美言。
張瑞芳
這邊認認真真介紹朋友的情況。
那邊孫道臨穿上最得體的衣物，打理好儀表，去往越劇團與王文娟正式見面。
王文娟比孫道臨小5歲，那一年32歲。
模樣好，身段佳，悠悠揚揚地戲曲唱腔一響，不知道能勾走多少男子的心。
她在越劇電影《紅樓夢》中飾演“林黛玉”。
王文娟在越劇《紅樓夢》中黛玉的扮相
一首《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直唱得往后幾十年經久不衰，被譽為經典。
只是她與孫道臨自小生活的環境不同。
王文娟因為家貧很早輟學學越劇。
13歲初登臺開始掙錢養家，將兩個弟弟供成大學生后回過頭，她已經唱了十多年戲。
不是沒想過結婚，只是生逢亂世，生存已是艱難。
王文娟
等不會為生活太過發愁時，她的年紀已然不小。
想著已經耽誤了那就不要急，慢慢看，找個能夠心靈相通的，于是就等到了孫道臨。
在越劇團后面的桐樹道上，孫道臨與王文娟聊起了《紅樓夢》。
一個自小飽讀詩書，對曹公的書有著較深的理解。
一個演過曹公的書，對書中人物有著真實的情感投入與演繹。
共同話題一起，各自說出各自的理解和看法。
那一下午，王文娟對孫道臨淵博的學識，大方的談吐，得體的舉止好感不斷。
而孫道臨對王文娟細膩的情感、禮貌的態度、溫婉的笑印象深刻。
03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后來的事情進展就順利很多。經常約著一起散步，孫道臨對自己的經歷從不隱瞞。
青少年時期的求學過程，后來用話劇表演作掩護做著聯絡員的工作。
被抓過，也因沒被搜出來證據得以逃脫。與電影結緣，想要從事影視行業的決心……
王文娟為眼前人的真誠感動，也將自己的經歷說給對方聽。
有時候遇上對的人，感情不用任何事情推動，平常小事就能讓人開心。
孫道臨全英文為《王子復仇記》中的哈姆雷特配音，王文娟打心里覺得這人真了不起。
王文娟在臺上唱戲，孫道臨專門接來母親，母子倆在臺下熱烈鼓掌。
1959年拍完《萬紫千紅總是春》，孫道臨向王文娟求婚。
在張瑞芳的打趣下，王文娟寫下結婚申請上交至團內。
沒想到第二天她就被叫至會議室：“王文娟同志，孫道臨過去的事你清楚嗎？他被抓過多次，這件事需要調查。調查清楚之前，你們不能結婚！”
心里咯噔一下，接下來不論王文娟怎么解釋，領導都不松口。
可已經過去10年的事，到哪里調查得清楚？
好不容易抓住的幸福變得遙遙無期，王文娟患得患失，以淚洗面。
當時有團里的同事看不過她的傷心，就說“算了吧，另找個背景干凈的人結婚最好”。
可認定了孫道臨，王文娟一言不發地開始等。
“他讓我先專心工作，他自己著急上火跑來跑去，愿意接受任何調查。好在兩年后張瑞芳出力，她找了位極有地位也極德高望重的人物為我們作保……”
周總理接見王文娟
有了好的結果，自然趕快結婚。
1962年，41歲的孫道臨牽手36歲的王文娟。
孫道臨王文娟結婚照
新婚燕爾，兩人齊齊向單位請假，相攜去往蘇州旅行。
“上了火車，一個空位都沒有。我們就在兩節車廂中間站著。車還沒啟動，他就說出去一下。回來時手里拿了個小板凳。他讓我坐著，說新娘子不能站著到杭州……”
看了水和山，賞了云和花，之后就是平平淡淡的歲月里過著至味的清歡。
孫道臨不信奉“君子遠庖廚”那一套，他覺得夫妻在生活中應該相互體諒。
于是一起做飯，一起打掃衛生，忙起來就讓妻子一定照顧好自己。
閑下來就聊聊藝術創作，一起寫話劇，從各自的角度解讀表演內容。
1964年10月，38歲的王文娟生下了粉雕玉琢的女兒。
孫道臨喜不自禁，為孩子起名孫慶原，之后將女兒捧進手心里愛護。
可在1966年，受文化界的那場浩劫波及，孫道臨進了牛棚，王文娟抱著女兒到了郊區。
04 丈夫貴不撓，成敗何足論
每日里寫檢討，被批評，因為家里曾經擁有過眾多土地，他還被要求認罪。
可文人也有風骨，義正嚴詞地說自己的父親將家中所有捐給了國家。
父親沒錯，他也沒錯，文化更沒錯，于是他受到更嚴重的打擊。
得到消息的王文娟沒有勸說丈夫，她連夜趕來，勢要與丈夫共進退。
“當時我受著傷坐起來都艱難，我愛人很勇敢，她把孩子遞給我，第二天一早戴上我的牌子出去示眾，下午才回來。她跟我說這一路上她都沒低頭，因為我沒低過頭，她不能墮了我的骨氣！”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孫道臨將妻女攬進懷里，沒有說安慰的話，只告訴愛人總有一天他會勝利。
但看不見明天會不會有光明的日子里，苦難接二連三。
孫道臨的母親病重，托親戚傳來口信，希望兒子一家能回來見最后一面。
一直沒有低過頭的孫道臨第一次低聲下氣地求人，只希望能被通融幾天，回家一趟。
可沒得到應允不說，本來可以自由行動的妻子也被“控制”起來。
心中的焦急頂至眼眶，眼淚就這樣流了大半夜。
直到數十天后有人找到孫道臨，給了他一份同意書。
“我不知道他是誰，有些年輕，他是個好孩子。他說希望還來得及，可惜沒來得及……”
帶著妻女回到家，母親的葬禮已經低調地辦完了。
讓母親帶著遺憾而去，這件事成了孫道臨心里永久的痛。
好在有王文娟和女兒陪在身邊，黯淡無光的幾年，夫妻倆相互打氣相互扶持。
堅守著精神純潔的世界，像爺爺給他啟蒙那樣，將知識教給慢慢長大的女兒。
后來回憶這段時光，孫道臨將心里話寫進散文集《走進陽光》：
“那些給我仇恨和痛苦的人，我愿意忘掉……我愿意向記憶中的一切角落去尋找，挖掘人們饋贈給我的愛和善意，記住他們的微笑……”
1976年獲得自由，王文娟又回到了越劇舞臺，孫道臨卻慢慢退出熒屏。
他更喜歡幕后的一些工作，也演電影，但更喜歡約上三五好友，開場文化清談會。
1979年，孫道臨受邀與俞平、王鐵成主演電影《李四光》。
將地質學家李四光一生的專注與鞠躬盡瘁展現淋漓。
回到家，王文娟已經提前推掉了一切工作做了一桌菜，和女兒在門口翹首以盼。
“我們夫妻倆其實日子過得很簡單，但簡單的日子要過得幸福其實也不容易。我愛人很和氣，只有在關于我的事情上才會寸步不讓。我離不開她，她就是我的精神支柱。”
孫道臨王文娟生活照
05 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舉案齊眉，成為文藝圈有名的夫妻伉儷。
而恩愛的父母營造美滿的家庭，美滿的家庭塑造開朗優秀的孩子。
孫慶原上學以來的好成績不是最令人夸贊的。
她的自信、禮貌、渾身上下透露出的書香氣最讓人驚嘆。
找到自己想要一生追求的方向，之后不懈努力為之奮斗。
孫慶原長大后從事了自己喜歡的工作，與心愛的人結了婚。
生下兩個孩子她將其送到父親身邊，“我女兒讓我給孩子們啟蒙，我女婿也很樂意……”
1995年，74歲的孫道臨走上領獎臺拿到電影世紀獎最佳男演員獎。
同年再獲中國電影表演藝術學會特別榮譽獎。
將榮譽送到妻子手中，這位命途中有坎坷有溫情的老人說“家庭才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獎”。
只是進入20世紀，孫道臨的身體開始變差。
因為疾病的影響，他的記憶力一點點衰退。
先忘記了自己曾經的經歷，慢慢忘記自己演過的電影。
不記得以前自己老愛提起的角色，就連老同事來看望，他也會喊錯名字。
在一次看著女兒說“你好像我女兒”后，孫慶原淚流滿面。
可慢慢忘記了所有，孫道臨一點也沒有忘記王文娟。
2005年，孫道臨拿到中國電影百年百位優秀演員獎。
下了臺他竟然提到了當初與妻子在杭州的旅行。
說著說到那場簡單的婚禮，孫道臨遺憾：“我都沒有給你一枚戒指。”
2006年，王文娟80歲生日來臨，孫道臨在孩子的攙扶下來到商場的某專柜。
認認真真為妻子挑選了一枚飽含深情的戒指，戴在其手上。
只是送完戒指的第二年，老藝術家孫道臨匆匆離開了人世。
“我們結婚54年，他以前說要一直照顧我，他走在了我前面。往后的日子就孤單了，我要記住我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以后見了面，好好說給他聽，讓他哄哄我……”
在思念中行走14年，2021年8月，名伶王文娟帶著笑容去見了另一個世界的丈夫。
王文娟
命運其實說起來也公平。
有人給了你虧欠，有人讓你虧了欠，但也有人會給你善待，給你幸福。
終有一天，我們都會遇到這樣一個人：
他能看見你所有的好，珍之重之，并引以為傲。
他能給你就算平淡但也滿是溫暖的愛，讓你記憶一生，不懼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