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精準刻畫現代化都市圖景與生活形態的，還得是港劇。
港劇擅長的是以小寫大，從個體折射出社會的大背景。
最近一部港派喜劇《上車家族》（又稱《下流上車族》），也是如此。
講的是港劇里快被說濫的題材：買樓。
在寸土寸金的香港，上車（粵語買房的意思）對于普通市民而言是一直以來的難題。
成為房奴，既是他們一輩子奮斗的目標，也是一生背負的“債”。
為了這一畝三分地，生出多少苦澀、魔幻甚至是悲劇之事。
來源|《缺宅男女》
這回雖是舊瓶裝新酒，《上車家族》仍然在四部臺慶劇中，一躍成了收視和口碑黑馬。
豆瓣評分直飆9.1。
憑什么？
說起港劇的房地產話題，很多人都會想到99年的經典港劇《創世紀》。
爾虞我詐的商戰和心理戰，看得人又爽又虐。
但比起《創世紀》立足地產商戰的宏大、驚險和傳奇。
《上車家族》很小很家常。
講的是普通小市民車志明一家一心為了買房，想盡辦法攢錢的心酸歷程，但畫風一點都不苦楚。
輕松，瑣碎，妥妥一出合家歡喜劇。
這么說吧，《上車家族》就像無房版《小歡喜》和喜劇版《都挺好》的夢幻聯動。
在超市當經理的車志明（林敏驄 飾），堪稱好爸爸黃磊香港分磊。
是老婆的受氣包，家事的調停者，負責為兩個女兒兜底。
他的妻子Karen（江美儀 飾），就是摳搜版海清。
潑辣要強，精明能干。
而他的“后媽”閔婆婆（鮑起靜 飾），則是女版蘇大強。
龜毛任性，一言不合就投訴，連廣場舞大媽都不愿帶她玩。
但生活條件比起那兩部劇里，就差遠了。
《小歡喜》里的家庭，住的是百平米豪宅，衣食無憂。
而車志明一家，頭上連屬于自己的一片瓦都沒有。
因為08年落錯車（賣房后沒追贏房價）后，全家租了14年的房。
如果換做當下那些追求話題吸睛，熱搜霸屏的劇來拍，買房，那絕對是一個能把社會話題一鍋燉，加上大量狗血撕逼場面的最佳題材。
但《上車家族》很老實。
老實到，真的只講買房這一件事。
它把車家為了買房出盡花招的過程，拍得很細致，只為說明一件事。
普通人上車，就是這么難。
盡管香港房價一漲再漲，可車家的第一愿望還是：買私樓。
可私樓的房價高到離譜。
為此，全家人只能想盡辦法攢錢。
車志明夫婦瞞著房東，把租來的房子偷偷分租給別人，就為多賺幾份租金。
不僅租給人，還租給狗。
最荒謬的是，連先人的牌位也要收租。
光收租金遠遠不夠，還得一人長出八只手出去找活兒。
車志明白天在超市上班，晚上出去接私活兒，甚至跑到殯儀館兼職。
搬貨搬到手抖，連碗粉都夾不起來。
妻子Karen則一人包干三戶家庭的保姆工作。
連女兒都得出去打工送外賣，上交一半工資給母親買房。
如此攢法，在頂天的房價前卻只是杯水車薪。
猴年馬月才能買到房？
于是，他們想到第二招：
抽居屋。
居屋雖然沒有私樓那么多選擇，但好歹能自由買賣，以樓換樓，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但這事吧，得靠運氣啊。
抽中居屋的難度，不輸于中六合彩。
果然，居屋也沒抽中。
咋辦？
只能想第三條路了：
租金更低廉、但只為社會弱勢群體提供的公屋。
剛好，當年破壞車志明父母婚姻的“小三”閔婆婆，名下就有一套公屋。
于是，這對夫妻打起了閔婆婆的主意。
雖然對閔婆婆心懷芥蒂，但為了能以兒子的身份在她的公屋登名入冊，車志明只得想方設法討好、事事遷就這個不好相處的獨居老人。
一口一句媽，把她哄得心花怒放。
為了在她朋友面前立孝子人設，在詭計沒得逞前先自掏腰包充大款，給她們打折。
為了買房，車志明夫妻精打細算，市儈又狡猾，一點也不從容自在。
但就是這樣使盡手段拼命活著，才是普通市民為生計所迫，疲于奔忙的真實樣子。
讓人心酸的是，他們使了那么多花招，也不過是為了居有定所而已。
這一最基本的生存要求，卻是用盡旁門左道，都無法實現的。
一棟棟聳入云層的高級樓盤就像一個幻夢，看得見，但摸不著。
在樓市面前，他們越是折騰，就越顯出四個字：
人如螻蟻。
但如果《上車家族》僅僅只講述購房難的真實和心酸，顯然不值9.1。
它還勝在。
借買房，講家事。
準確來說，探討的是家的意義。
在不少買房題材的港劇中，買房是主線，但家始終是不變的主題。
比如，被稱為港版《蝸居》的《缺宅男女》。
關家因為人口眾多，一家老小只能蝸居在一座狹小的房子里。
買房之路也總被生活的各種意外不斷擱置，每每艱難前進兩步，就會被現實絆退三步。
但全劇借關母的一番話點了題：
房子是局促了點，但終究是自己的家，代表著一家人的感情。
《上車家族》也一樣。
外在矛盾是“上車”，但整部劇的內核，是“家族”。
在抓馬喜劇的外殼下，包裹的其實是細膩的溫情，以及對家的思考。
當摳搜老婆得知一向專業的老公工作被投訴，竟也會出奇大方請租客們出去住酒店，給他留下清靜的空間。
當第一次送外賣賺錢的女兒當眾掏出工資，驚呆所有人時，只有看似粗線條的父親第一時間看到女兒手上的傷口。
在大女兒出去租房時，吝嗇母親明明前一句還不忘讓老公叮囑她，去遠一點的超市買更便宜的東西。
下一句就透露了她身為母親的本能。
因為擔心女兒，她早就摸清出租屋周邊的路況，連走哪條路更安全都替女兒想好了。
典型的老母親式刀子嘴豆腐心。
但縱使關系再親密，再融洽，也難免存在誤會，彼此隔閡。
車家是個二胎家庭。
大女兒獨立，小女兒粘人。
母親更照顧小女兒，卻和大女兒矛盾不斷。
她無法理解大女兒為什么要搬出去，抗拒自己對她的關心。
只當她是性格叛逆，卻沒想到是自己一直以來無意間的偏心，給她造成了傷害。
女兒也不理解母親對買房的執著。
殊不知，母親只是希望下一代不用再像自己一樣，寄人籬下。
勞碌半生，也只為給女兒們掙一份不求于人的底氣。
但這些關心也好，矛盾也罷，不正是每個普通家庭最渴望的常態嗎？
車家無房，但起碼有“家”。
閔婆婆有房，卻是典型的有房無家。
車家人為彼此提供情緒價值，互相牽掛，這是家的意義。
而閔婆婆卻求而不得。
在外人看來，閔婆婆一個人住海景公屋，每月除了兒子的贍養費還能領高齡補貼，這樣的晚年已經夠幸福了。
可在衣食無憂的生活背后，“喪子式生活”的孤獨和苦楚，卻無人體會。
兒子帶走孫子移民日本。
她每天分享日常的消息，對方卻經常已讀不回。
因為過于冷清，她只能偷錄鄰居的日常對話自娛自樂，當作每晚的助眠曲。
更過分的是。
自己養了一條狗作伴，結果因為孫子喜歡，兒子為了帶狗狗去日本，竟然想騙她去人生地不熟的日本住養老院。
因為人的緣故， 房子才能被稱為家。
在失去溫度的親情面前，房子便失去了家的意義，她名下的公屋也僅僅成了一座空殼。
雖能遮風擋雨，卻無法裹住人心。
過去的劇里曾說，港人是“全球第一房奴”。
香港樓市的瘋狂，港人對買房的熱衷，在以往的港劇和電影里我們見得不少。
這兩年的港劇反而開始停步、質疑。
人生的意義，只有買房嗎？
《上車家族》里的兩代人，對買房就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
狂熱的上車族認為：
租房是幫人還房貸，買房才是長期儲蓄。
而對不想上車的人來說，背負房貸是一種束縛。
就像車志明的老友哈比族一家，不想追求高薪工作，為了滿足抽公屋的資格，寧愿靠著微薄的收入慢慢排隊，撐到70歲就能免租。
車志明的女兒也不想花費大半輩子做樓奴，因為那樣就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
她們甚至對未來充滿迷茫，出來工作也是為了幫父母實現上車夢。
這兩種不同觀念的碰撞，從某種程度上，打破了“買房”在傳統觀念里不可置疑的主流地位。
對普通小市民來說，房子代表一種遙不可及，卻又必須實現的目標。
為了擁有自己的房子，許多家庭不得不傾其一生來換取。
但這樣付出，真的值得嗎？
許多人根本來不及思考，就被迫卷入了買房大軍。
因為買房遠不止是擁有一件私人財產而已，它還是一種長期形成的社會共識。
它既是主流價值認同的生活方式，也是衡量一個人成功與否，一個家庭幸福與否的標準。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
好像全世界都要你買房子
總之你沒房子就是失敗
別人有，你就一定要有
《香港愛情故事》
想想也是挺荒謬的。
買房原本是為了實現幸福生活。
可當買房被賦予太多不該有的意義之后，它卻成了扼住幸福的一道枷鎖。
兩年前的《香港愛情故事》，講的就是在經濟基礎（房子）面前，愛情成了精神奢侈品的故事。
子朗和凱琪都出身普通家庭，也都只是收入普通的社畜。
因為沒有獨立的二人空間，兩人平時連去酒店，還得經常面臨客房被訂滿的窘迫處境。
又因為房價太高，他們結婚時也沒能買房，婚后只能租一個只放得下一張床的小房間。
于是買房計劃開始提上日程。
為了掙多點錢，子朗換了個工資更高，但需要經常加班到深夜的工作，結果兩人經常打不上照面。
后來甚至因為房子的問題，本來感情很好的兩人竟也開始頻繁爭吵。
這時，他們才幡然醒悟。
買房分走他們太多本該投入感情的精力和耐心。
曾經哪怕沒有自己的房子，只要能窩在一起啃餅嬉鬧，日子也是甘甜的。
而如今，房子卻成了兩人情感的消耗品。
就像劇中所說：
有人為了房子急著結婚，也有人為了房子急著離婚，搞得婚姻好像房子的贈品。
當一切都在消散變化時，比起虛無縹緲的情感關系、幸福生活，房子作為一個不變的、恒定的財產，確實能帶給人更強的安全感。
但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說，房子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通過房子，抵達的，是安穩美滿的家庭生活；
是有經濟保障的甜蜜婚姻；
是能自由呼吸的獨立空間。
對房子的執念，也是對擁有這些生活、獲取幸福的執念。
但，高昂的房價與個人收入的巨大差異，卻讓房子從手段變成目的。
買房難，不只是難在錢上，更難在沒得選。
難得的是，這些港劇敢把藏在“買房”下真實的疤痕、傷痛都一一攤開。
也敢于在大家為樓瘋狂，為此而疲憊不堪，甚至本末倒置的當下，按下暫停鍵。
撕開一個可供呼吸的口子。
雞毛蒜皮的家庭瑣事當然也溫暖。
但這道口子，才是《上車家族》給我們最好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