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深信不疑,要有勇氣勇敢地推翻自己,再推翻自己。”段奕宏對表演這門藝術的求索,或許比我們想象得更為艱難。而精進之道,別無他法,只能永遠抱有懷疑的創作態度,直面自我。
/一塊老姜/
段奕宏說,《紐扣人生》里的老曹是一塊“老姜”。老姜之“辣”外顯為他老練的裁縫手藝,充滿人生閱歷的深沉的樣子,在內則是他對自我人生公式的固守。他之所以不能解開親情關系中的疙瘩,無法和自己的女兒平衡相處,正是因為執念和性格中的瑕疵已經伴隨他幾十年。它們是他的歷史,是他的一部分,也是這個故事發生的前提。
在最初的劇本中,老曹與小金的相遇帶來了一個更圓滿清晰的結果。但閱讀了幾遍劇本,段奕宏向導演陳鍋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兩人的相遇是一種神奇,但這并不足以撼動和改變這塊“老姜”。有趣和值得去探討的,是兩個人物如何在一個小短片中順利地建立關系,通過遞進,在影片最后抵達人與人之間的善意。“無論是最后釋然,還是繼續他的生活常態,我覺得有一個彼此善意的相遇,帶來對彼此的啟迪就好,我們未必一定要去解決這個問題。”
段奕宏想,人一生的這幾十年間能夠被看似尋常的遇見觸動,有開竅的感覺,進而去改變自己,是需要悟性和造化的。“無論是一個藝術創作者,還是一個匠人,情感上由于時間、由于沉淀得來的成熟,可能也帶來一個弊端——我們不再那么敏感,我們會更警惕,不再那么相信,或者是深信。所以,就算一個人經歷得多,遇到小金也可能啥也得不到,可能依然這么孤寂下去。但是老曹通過這件事軟化了,他能觸摸到一種情感上純真向上的跡象,本身他是具有善意能力的人,不然他不會對女兒久久牽掛。”這樣看來,《紐扣人生》始終都會是個動態的故事,它充滿著偶然前提下的必然和必然中的變量。當“扣眼”與“紐扣”碰到,可能會形成連接,可能會擦身而過,每個人的人生都會不一樣,美妙的是老曹走過漫漫長路,仍然有以鮮活而非麻木的面目生活下去的一念,如此就足夠了。想透了這個人物表面之下細膩的內容,段奕宏感覺到他找到了老曹的“根”。
在鏡頭前,他首先下功夫在老曹一舉一動的精準性上。運剪子的方式、縫扣子的走線,操作細致而游刃有余的肢體語言,這些細節都將說服觀眾去相信眼前的是一位熟練、有職業操守的老裁縫師傅。而另一個重點是“孤獨”,“老曹多年以來的那種孤單和孤寂,在獨處的時候的狀態和神態,是需要鏡頭和演員去呈現的。昨天我們完成的也比較理想。”段奕宏說。在采訪前一天的片場,他很意外地獲得了一種“小興奮”的創作體驗。“就是我相信了,它跟我在故事片當中的創作心境很相似。我相信了,這是對于一個作品的要求,是創作當中的一個感覺。”在段奕宏很喜歡的老曹的裁縫鋪場景里,演員給出的情緒是自發的、碎片式的,它們在連續的表演中無形地積累,最終成為一種孤寂。陳鍋看到后很激動,跑過去和段奕宏表達自己的驚喜。段奕宏說,“導演,這幾個碎片式的東西一定會讓觀眾相信的,關于那個沒有出現的女兒,關于他們之間的父女關系。”段奕宏并不知道,這種純粹的創作體驗已經在這位年輕的導演心里種下了一點什么,它像一枚紐扣,是一種隱形激發,會助力她進入到自己新的課題。
最初VOGUEfilm的拍攝找來時,段奕宏是有點猶豫的,因為拍攝一部完整的短片是他所在意的專業范疇里的事兒。“它一定會讓我有一個高的要求,但這種高要求勢必會給一個團隊帶來麻煩,我又是那種看到問題或者有建議不能不說的人。”但因為對產出模式和將遇到的人好奇,他出現在了這里。第一個想法提出,段奕宏出乎意料地收到了有效的反饋,后來便有了真正進入創作狀態的建議和關于內核的討論。幕后團隊對美術場景的執著和對于小作品的“不放棄,不糊弄”,讓段奕宏的期待得到了回應。他想,“即便是一部小短片,老段你的出現應該給它帶來一些成色和提高。”于是在鏡頭之外,他也悄悄做了些努力。這是段奕宏第一次和飾演小金的迪麗熱巴合作,為了打破陌生感,段奕宏找到“老鄉”作為破冰的話題。他剛從新疆探親回來,于是和迪麗熱巴聊起伊犁的飲食和風物,聊起眷戀故土的家人。“這樣能很迅速地打消陌生感,我覺得這招還挺管用的!”他說。
拍攝《紐扣人生》之前,段奕宏已經決定出任第16屆FIRST超短片單元的評審。這期間看過的22部短片給他留下的印象很深。環境在變,影像生產機制在變,時間的單位在被重新解讀,創作者們在繼續尋找。對段奕宏而言,這也是一次一次的遇見。會有“紐扣”嗎?誰說不可能呢?
/三個十年/
六月底,段奕宏的新電影《三個十年》殺青了。在開機前的一篇采訪中,他曾描述過一種被焦慮圍繞、靜不下心來的狀態。幾個月過去了,當我們想知道這種焦灼和煎熬是怎樣消失的,他卻答:“沒有消失啊……但凡再想這個角色,就一定消失不了。想,就是遺憾。”每一部電影都自有命運,因此結束拍攝的這幾個月,段奕宏有意不再回想角色。他說自己的精進之道,就是永遠抱有懷疑的創作態度。這種懷疑很少為難別人,很少真正成為“團隊的麻煩”,而是更多地指向自己。“我還能往前走嗎?還能給這個角色什么不同的呈現?是否還有不同的表演去表達?在文本的基礎之上能否拎出一些新的可能性?”段奕宏覺得這些是一個主演、主創應該去努力、去感觸和思考的方向,而不僅僅是演好、說好臺詞而已。所以在拍攝的那兩三個月中,他需要習慣考慮執行、推翻,不斷審視自己的局限,經歷重建。“不要深信不疑,要有勇氣勇敢地推翻自己,再推翻自己,這樣不斷打磨,可能會找到一個理想的呈現方式。當然,它也許還不如第一條,沒關系,篩選和甄別是我們創作中需要的慣性。”在真實的多元世界里,在我們可能觀察和觀照到的各色境遇里,人的故事是這樣的多。對于一個不斷發問求解、摸索人性幽微的創作者而言,焦灼比之折磨,或許更像是一種習慣,意味著探索的開始和未完結。
《三個十年》講述的是段奕宏出演的賈國志圓“英雄夢”的故事。段奕宏并沒有清晰地去捋過自己的這個、下個、下下個十年。在現實中,人們常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卻始終按部就班,“加上比較幸運”,走一步看一步地來到了今天。但賈國志不同,他身處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具有在“大開大合、舉足無措、應接不暇的被動時期活著的生存狀態”,這一點非常吸引段奕宏。“在這么強的時代背景下的一個小人物,在動蕩中掙扎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覺得還是很牛掰的。”盡管未曾真正經歷賈國志的時代,但在某個瞬間,段奕宏覺得自己能夠觸摸得到他,觸摸到他的幸福感、澎湃感和沮喪感。這片刻的神交,讓他有些明白60年代、70年代、80年代時人們是如何過活的。身處困境,身處社會邊緣或底層,處在時代變革的大背景下,平凡卻又曲折的人生脈絡——包含我們還未真正認識的賈國志在內,段奕宏的不少角色似乎都具備這樣的特質。“因為好奇啊”,他答道,因為好奇父輩們的生活,好奇我們的過去,好奇歷史。他希望通過工作的方式去認識上一代人的開心、傷心、激情、信仰,去體會過去的當下對他們有什么幫襯,又有什么樣的阻礙。“我想,我們要對父輩有所了解,不能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們就是最好的當下。”
/千與千尋/
最近,段奕宏看了《困在時間里的父親》《何以為家》和《美好的一天》。但問起他會反復拿出來看最多次的電影是哪一部,答案竟是宮崎駿的《千與千尋》。沒什么心境的變化或是理由,“還是比較喜歡在一個開心的觀影情境之下,感受到一些比較深刻或者沉重的核心的東西。我覺得宮崎駿的電影具有這樣的特質。”段奕宏說。他認為自己是個比較悲觀的人,在采訪中這點體現為,很多關于電影未來的思慮、關于個體能力有限的認知,都會影響他。但在更完整的表達中,“好奇”卻是比“悲觀”鮮明得多的信號。
段奕宏和電影的緣分始于小時候家人訂閱的《大眾電影》和《上影畫報》。“那時這樣的雜志在新疆偏遠城市是非常罕見的,但我家人不知道為什么就訂了這兩本。看電影是主要的生活樂趣,一個星期,家人能帶我去看兩場電影。這就在我心里埋下了對電影小小的好奇的種子。”而現在,段奕宏就在畫報里、銀幕上,已經成為了那個兒時的神秘世界的一部分。
光影依然延續著其神秘的吸引力,但新的“困境”也會產生。“因為你太知道了,像一個人在技術上過于成熟后,它勢必會影響到你心智上對一件事情的深信不疑。這其實很難受的,非常難受。”長期積累會帶來熟能生巧的慣性,演員會面對更多條“討巧”的捷徑。有人問段奕宏,能不能談談表演心得,“攢本書什么的”,他都拒絕了。經驗閱歷散落在他身邊,需要時隨時可以取用,但不需要那么聰明,把它們捋成一個一個的范式。“我說我還沒到年齡,就這樣生生澀澀的,就這樣保持一種對個人的好奇、對人性的好奇、對生活的好奇、對周遭世界的好奇,就這樣走著,作為一個創作者、表演者,可能有益。”
以好奇之心經歷悲欣,旅程既然這樣開始,就這樣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