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電影,記錄了一個時代的美顏和情劫。
《胭脂扣》里風(fēng)華絕代的張國榮,和眉目如畫的梅艷芳:
《青蛇》里妖嬈魅惑的張曼玉和王祖賢:
《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里青澀的張藝謀,和驚為天人的鞏俐:
《誘僧》里風(fēng)情萬種的陳沖:
更有華語電影史上無法超越的《霸王別姬》:
它們都改編自同一個作家的作品,香港最妖氣、最神秘的女作家:李碧華。
說她妖氣是因為,她筆下的故事往往勾連著前世今生,串通著人界妖界。
說她神秘是因為,如此盛名之下,她竟幾十年不露真容,不接受任何采訪,不參加任何宣傳,任香港再牛逼的狗仔也拍不出她一張照片,說不出她一句閑言。
張國榮只說:「李碧華,她長得普通。」
所以關(guān)于她的故事,我們只能從只言片語中,零星拼湊,從她的作品中,隱約窺視。
01
李碧華生于香港,長于香港,筆下的故事卻是舊時代的才子佳人,很少帶有現(xiàn)代化的洋氣。
她出生于1959年,舊時代僅留有些余暉。
祖上家產(chǎn)豐厚,祖父娶了四房老婆,父親做著中藥材生意,一家人住在舊式樓宇之中。
大家族的表面光鮮亮麗,里面盡是些人情世故的彎彎繞繞,光是祖父的那四房老婆,就足以寫出一本沉甸甸的小說。
李碧華天生伶俐,癡男怨女的故事見多了,便能把情愛看出些根兒來:
「那些情情義義、恩恩愛愛、卿卿我我,都瑰麗莫名,根本不是人間顏色。人間,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臉。」
中學(xué)時代,李碧華便練就了一手極妙的筆桿子。
她常常向《中國學(xué)生周報》和《幸福家庭》投稿,前一份雜志還算正常,好賴脫離不了學(xué)校。
至于《幸福家庭》,那是一份婦女綜合性月刊,時任副主編是黃仲鳴,某天他收到一份來稿,還未看內(nèi)容就已瞠目結(jié)舌,稿件全篇用綠色墨水書寫,洋洋灑灑,辣眼又特別。
黃仲鳴絲毫沒覺得被冒犯到,反而仔仔細(xì)細(xì)讀完,并在下一期就刊發(fā)了。
這位狂放的新人,正是李碧華。
在那之后,她的稿件源源不斷寄來,觀點之犀利,視角之獨特,令黃仲鳴欣賞得很,甚至還為她開辟了專欄《意有未盡》。
可以說,黃仲鳴是她的伯樂。
(右:李碧華,少有的照片)
畢業(yè)之后,李碧華成為了一名小學(xué)老師,一邊在孩子的世界里天真爛漫,一邊用冷峻的筆觸書寫著令人哀嘆的世道人情。
《霸王別姬》、《青蛇》、《胭脂扣》…哪一段愛情挖出來,都叫人心里滴血。
而現(xiàn)實中的李碧華,人生順?biāo)欤瑦矍榈靡猓P下的人物幾輩子都修不來這福氣。
1977年,18歲的她嫁給了同為知識分子的郭崇元,對方雖不高大帥氣,才華也不及她,但他當(dāng)真是把她寵成了公主。
兩人恩恩愛愛走過半生,直到現(xiàn)在。
提起丈夫,李碧華總是幸福洋溢:「今生最懂我的,莫過郭崇元!」
同樣是1977年,張國榮通過電視臺的歌唱比賽出道,李碧華成了他的小迷妹。
偶像的魅力在她的幻想中不斷發(fā)酵,逐漸成為了「程蝶衣」的模樣。
兩年之后,《霸王別姬》的初稿完成。
你或許很難相信,此時的李碧華,才不到20歲。
02
每年4月1日,張國榮的故事都會被反復(fù)書寫。
關(guān)于友情的,愛情的,生前的點點滴滴,唯獨與李碧華鮮少提及。
但他們可不是一般的交情,甚至可以說相互成就,互為知己。
1980年,香港電視臺拍攝系列單元劇《歲月河山》,其中《我家的女人》那一集,由張國榮主演,李碧華編劇。
這是一個發(fā)生在民初時浸豬籠故事,自省城學(xué)成回鄉(xiāng)的二少爺戀上了父親的小妾,注定的悲劇,李碧華的拿手題材。
兩人第一次見面,李碧華就對他說「你的頭發(fā)太長,需要剪短」,這是她理想中,張國榮的樣子。
這部劇的市場回饋并不太好,但它卻助張國榮拿下了「第1屆英聯(lián)邦電影電視節(jié)最佳表演獎」。
而堅持找張國榮擔(dān)當(dāng)主演的,也是她。
幾年之后的電影《胭脂扣》,「十二少」的角色初定是鄭少秋,后來他因為沈殿霞懷孕而辭演,角色便落到了張國榮手上。
原本這個角色的戲份只有三頁紙,對白不過十多句而已,角色的重要性遠(yuǎn)遠(yuǎn)不及女主角「如花」。
但聽聞張國榮出演,李碧華連夜為他增寫戲份,硬是把小角色寫成了大男主。
那一年,張國榮32歲,遇上了他人生最愛的角色;梅艷芳25歲,第一次擔(dān)任女主角便被勾去了魂,她曾說,要用「如花」的劇照作為遺照。
十二少,紈绔子弟,如花,青樓紅牌,他們一見鐘情。
說好的逢場作戲,他們卻當(dāng)了真,但如花的妓女身份是注定入不了豪門的。
掙扎許久后,他們約定好一起吞鴉片殉情。
臨死之前,她堅守諾言,如愿赴了黃泉。
他卻勉為其難,無奈之下才吞了鴉片,命好,被救活了,沒死成。
她在陰間尋了他50年,不見鬼影,遂化作鬼魂來到陽間,卻發(fā)現(xiàn)他茍活于世,落魄潦倒,毫無昔日光彩。
她釋懷了,轉(zhuǎn)身離去,徹底把他拋下,這似乎是一個被渣男辜負(fù)了的悲慘女人。
但悲情之下,真相殘忍,50年前,如花早料到了這個男人貪生怕死,于是在他的酒里下了過量的安眠藥。
說什么為愛殉情,臨了不還是各懷鬼胎。
「這便是愛情: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蚊蚋、蒼蠅、金龜子,就是化不成蝶,并無想象中的美麗。」
李碧華筆下的《胭脂扣》,就是這么冷漠無情。
這部電影讓梅艷芳拿下了雙料影后,張國榮獲得了金像獎影帝的提名,李碧華更是名滿天下。
他們的相互成就,少不了對彼此的了解和欣賞。
直至《霸王別姬》,她為張國榮量身定制的「程蝶衣」,他卻一再錯過。
經(jīng)紀(jì)人給出的理由讓人無法辯駁:「我怕程蝶衣這個同性戀角色,會影響哥哥在香港的偶像形象。」
李碧華沒有放棄,當(dāng)制片人徐楓買下電影版權(quán)時,李碧華附加了一個特別條件:程蝶衣必須得是張國榮。
1991年5月25日,陳凱歌終于見到張國榮,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起這個故事,也不知道對方能明白多少,不料,張國榮站起來激動地說:「謝謝你給我講的故事,我就是程蝶衣」。
這部電影在華語影史上的地位,無需再說,但張國榮卻覺得,他演得還不夠盡興。
因為題材太過敏感,陳凱歌有著極端的「恐同意識」,所以這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感情,他處理得不夠大膽。
至于張豐毅,張國榮直接吐槽道:「電影有一場摟腰戲,張豐毅抱著我的腰時,卻緊張得全身在發(fā)抖!」
張國榮要的,是全情的投入:「我以為一個演員應(yīng)該義無反顧,為自己所飾演的角色創(chuàng)造生命,如此演員方可穿梭于不同的生命,亦讓角色真實而鮮明的活起來。」
李碧華筆下的程蝶衣不瘋魔不成活,只有張國榮愿意豁出去陪她瘋。
也難怪,李碧華為了等到他,愿意耗上十幾年的時間。
這份等待,非關(guān)愛情,只關(guān)懂得。
03
人們總說,李碧華是「香港的張愛玲」。
無論她本人是否樂意,但這番比較似乎是避免不了的。
她們都在大家族里成長,都看慣了舊時代的愛恨情仇,都熱衷書寫男女情愛,又有著相似的冷眼旁觀。
但她們畢竟不同,張愛玲給人留下的是哀傷,是千瘡百孔,是無法遮蓋的丑。
而李碧華,會在悲劇結(jié)尾來一句「去你媽的」。
她們剖析起愛情,同樣清醒深刻,但張愛玲活得糊涂,被胡蘭成攪了半輩子渾水,而李碧華活得透徹,影視圈,名利場,什么樣的愛情和美男沒見過,卻偏偏能守著平凡的愛情,甘之如飴。
李碧華是心疼女人的,在她的故事中,女人都是癡情的,勇敢的,有著俠義之道的。
而男人幾乎都是貪生怕死,陰險狡詐之人。
相對完美的男人大概只有《秦俑》里的蒙天放,他為了追尋冬兒,不惜穿越三生三世。
當(dāng)然,冬兒亦有情有義,她為了將活下去的機會留給蒙天放,義無反顧地縱身撲向火海。
蒙天放之外,其余的男性角色都各有各的渣。
《青蛇》中的白素貞,為了許仙,她把自己變成了賢妻典范。
而許仙,面對小青的誘惑,瞬間失去了抵抗。
當(dāng)法海用金缽罩著白蛇時,許仙既沒有護著他的妻子,更沒有救他自己的孩子,只是抱頭飛竄退過一旁。
這可笑的一幕,讓小青看透了所謂愛情,最后她殺了這薄情寡義之人。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的潘金蓮,懷著滿心的歡喜走向武松,走向愛情,卻被割了頭,剜了心。
黃泉路上,她拒絕喝下孟婆湯,發(fā)誓要帶著前世的仇恨,投胎轉(zhuǎn)世,報仇雪恨。
愛起來驚天動地,恨起來鮮血淋淋,李碧華筆下的男女就是這么極端,這么瘋癲。
這孽緣僅糾纏今生今世,斷然是不夠的,定要穿越時空,跨過陰陽,不把這愛情寫臭了,絕不罷休。
「舊情復(fù)燃的結(jié)果就是重蹈覆轍,自作多情的下場就是自取其辱。」
或許是害怕讀者看了自己的故事后,會對愛情產(chǎn)生一絲絲美好的幻想,所以她總會親手把那殘存的溫情撕得粉碎,面目全非。
她奉勸各位,世間良人難遇,姑娘你要小心。
04
故事總有個結(jié)局,余韻卻不一定,戲里戲外都是。
多年過去了,張國榮走了,梅艷芳再也找不回來了;
王祖賢在巔峰時刻退圈了,張曼玉終究未牽手梁朝偉;
張藝謀和鞏俐散了,各自封神,各自輝煌;
而李碧華,還是那個李碧華,依舊神秘,只是老了。
回到靈感的起點,那個童年時代充滿了恩恩怨怨的大宅子,里面上演過什么樣的好戲,我們斷然是看不到的。
但透過李碧華的筆,我們也不難猜出一二。
或許正是過早看破了浮華的真相,所以她才能拒絕近在眼前的聲色犬馬。
細(xì)細(xì)想來,那些糾纏前世今生的虐戀,最初的渴求其實就那么簡單:與相愛的人不離不棄,過好平凡的一生。
李碧華幸運又牛逼,她贏在了起點,又贏到了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