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德畫家蕭瀚的中國畫 邵大箴
中國畫發展到今天已呈多元趨勢。這是因為被人們稱為“中國畫”的畫種,包含著非常豐富多樣的“遺傳基因”,對未來的生長提供了多種多樣的可能。其中有兩種趨勢尤其值得注意:在元明清以來占主流地位的文人水墨基礎上進一步發展,是其一;參照宋代以前包括寺廟、洞窟壁畫在內的重彩經驗,適當吸收外來色彩因素,向前推進,是其二。前者以筆墨為主要手段,講究筆意墨趣,追求單純、簡練的藝術境界;后者充分利用色彩之可能,在絢麗燦爛的畫面上,表現大千世界之美。兩者都有其獨特的審美價值,而且都是從中國寫意體系文脈中派生出來的,具有鮮明的民族氣派。作為兩種繪畫學派,彼此有不同的審美觀和不同的價值取向,因而相互之間展開爭論,是完全正常的現象。而在現實生活中,這兩種類別的繪畫都擁有自己的觀眾。當然,在中國畫壇,因為文人水墨傳統延續至今逾千年,人們往往為一種觀念所囿,誤認為水墨是水墨正宗,色彩為旁道,有意無意地對后者加以貶低和抑制,這種情況不利于中國畫全面、健康的發展,是不用說的了。
二十世紀以來,有不少仁人志士鑒于文人水墨因脫離現實而呈現出來的衰微,力主變革,取得了卓越的成果。他們從民間藝術、從更古老的民族傳統、從外來藝術中吸收營養,豐富了中國畫的表現語言。而真正啟動中國畫的動力,則來自現實生活。由于面對現實、面對自然,使中國畫,不論是用水墨手段的,還是采用重彩語匯的,都獲得了可貴的現實品格。最初在色彩中探索并取得成就的是從歐洲留學回國的林風眠先生。他巧妙地把西畫的光色表現法運用于中國畫,從質材媒介到藝術語言都進行了大膽的革新。在這方面做出成績的,還有張大千、劉海粟、黃永玉先生。在上面列舉的藝術家中有兩種情況,一些畫家是從西方入手轉入中國畫創作的,將兩者有機地交融;另一些畫家則是以中國畫為主體,挪用了西畫的因素,做新的中國畫創造。這兩類畫家都從不同的角度對重彩中國畫的發展做出了貢獻。現在我們要討論的蕭瀚的山水畫,其基本構架如立意、章法、筆墨技巧是傳統的,但運用了新的色彩觀念和方法,大致上可以歸入第二種類型。
蕭瀚出生于安徽蕪湖,1968年畢業于安徽師范大學繪畫系,不用說,那時他接受的是中西融合型的美術教育,重視素描造型,對傳統中國畫技巧的認識和掌握,相對來說比較薄弱。1968至1974年,他在安徽博物館有機會接觸包括字畫在內的古代文物,使他的眼界、胸襟和對中國繪畫的認識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在深入學習民族傳統的過程中,他逐漸認識到文人畫的優長與不足,試圖做某些改革的試驗。二十世紀前輩大師們在這方面的努力給他以鼓舞,文人畫以前的傳統,中國重彩繪畫的遺產給他以啟發,而西洋繪畫在色彩上所取得的成就,給他的改革提供了可供參照的經驗。當他從八十年代下半期起有機會大量接觸歐洲博物館中西方繪畫藏品,特別是印象派的作品之后,更使他產生了強烈的改革中國畫色彩的愿望。一些批評文人水墨畫的人,常常對中國畫采用的質材宣紙表示懷疑,而蕭瀚則不然。他對宣紙有深厚的感情,這不僅是因為他出生在宣紙的故鄉,而且還因為他在藝術實踐中認識到宣紙的性能,知道它在色彩的滲透與承受力方面,能顯示出獨特的、不遜于油彩在畫布上的表現力。同時,他謹慎地保存文人水墨的創造成果,在注意筆法、墨法的基礎上加強“色法”,確立自己“筆情、墨趣、色輝”的探索方向。
在顏料的運用上,蕭瀚把西方的膠彩和中國顏料結合起來,用拓、潑、沖、積、印、沁、瀝、染、罩、提等各種方法,通過積色于宣紙的正反兩面和顏色隔紙的過濾,以及多種潑、積法,使畫面出現許多復合色,形成多種色調,從而呈現出色澤鮮明、色相明確而又厚重、豐富的色彩效果。從傳統文人水墨的觀點看這種色彩試驗,當然是屬于“旁門邪道”,不屬“正統”,但須知一切創新往往帶有反叛的性質,往往是在否定或部分否定前人經驗,行為規范的基礎上做出的某些突破。
中國文人畫雖有自己的程序,但相對而言,有相當大的自由度可供創作者施展自己的才能。它的表現語言本不應該是凝固不變的,它的生命力在于從現實中不斷吸收營養,適應人們的審美需求。在重視筆墨情趣的傳統文人畫的基礎上加強色彩的表現力,其難度很大,因為兩者要做到有機相融,并非輕而易舉,但也許正是因為有難度,這種試驗與探索就更有意義與價值,對有志者就更有吸引力。從蕭瀚的創作成果看,他取得的成績是可喜的。他的山水畫保持了傳統中國畫的格調,參照和采用了西畫的色彩,運用了許多“做畫”的方法,但沒有丟掉書寫,丟掉筆墨。更重要的是,他遵循傳統的審美原則,在山水畫中寫景傳情,追求意境表現。可以這樣說,他的畫吸收了西洋色彩而不是洋腔洋調,能為大眾所欣賞而又不俗,具有雅俗共賞的品格。
蕭瀚堅持中國畫的色彩探索,并從這一角度批評文人畫忽視色彩的偏見,但他同時深知,藝術道路無限寬廣,中國畫的發展道路也非常寬廣,他尊重別人在水墨體系內的創造,水墨之路猶如色彩之路一樣漫長,前人、今人的探索遠遠并未窮盡,未來中國畫的走向將是水墨與色彩并舉,沿著各自的美學目標向前邁進。當然,在水墨之路與色彩之路中間,還有相當廣闊的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