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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聞記者 | 彭新 肖芳
界面新聞編輯 | 文姝琪
負責公司美術資產管理的郭欣和外包公司發生爭執的次數正在大幅減少,因為他已經開始使用AI繪圖了。
此前,在使用外包團隊時,他經常因為原畫細節不對、和游戲主題不是很搭等問題要求外包再次返圖。“可能改個三四次,對方就不樂意了。”
現在,隨著各式各樣AI繪圖軟件的流行,郭欣已經開始嘗試用AI工具生成圖片了,省去了與美術外包公司溝通的成本。
行業已經有變化的苗頭。據一家美術外包公司的原畫師張剛透露,因為甲方需求縮減以及其所在公司也開始利用AI完成部分原畫細節的創作,大量原畫師因為工作量不足遭遇裁員。
雖然AI繪畫還不夠完美,作為甲方的郭欣用它替代外包也有自己的考量:美術資產外包按人天計算,價格至少1000元人天起,反復修改意味著一張原畫的成本又高了一截。
當下,AI繪畫取代原畫師尚是個例,也只是被很多人當成茶余飯后熱議的話題。但大部分人真正關心的是,若干年之后,AI真的會大量取代人類的工作嗎?
沖擊從標準化工作開始
游戲外包崗位成為最早一批受到AI沖擊的群體并不意外。
外包是游戲工業化的成熟做法。游戲公司通過將美術、音樂、翻譯等開發環節部分委托外部以減少開發難度和節約成本,而外包方提供穩定的勞工和標準化的服務,雙方形成穩定的共生關系。
繪畫和翻譯是此次AIGC技術更迭大潮中,受AI沖擊最大的崗位。
實際上,翻譯受到AI的沖擊比繪畫更早,很多從業者已經“躺平”。資深譯者高揚曾從事游戲本地化翻譯多年,已經意識到翻譯外包公司出現了惡性競爭。“業內有公司為了搶到訂單惡意競價,甚至有人提出‘為愛發電’免費翻譯,外包公司在不賺錢的情況下拿項目,結果就是用機器翻譯糊弄甲方。”
在惡性競爭下,受沖擊最大的是小型翻譯工作室,此類翻譯工作室承接的主要是對精度要求沒那么高、也沒有額外責任風險的游戲文本翻譯。
所有的沖擊最后都會落到從事相關工作的個人身上。高揚感嘆,早年跳槽選了翻譯這一行是為了工作自由靈活,并且可以規避年齡天花板,但2020年再入行做翻譯的人就沒那么幸運了。
而美術從業者的危機感才剛剛開始。
過去3年,游戲行業為提升產品畫質大肆投入,紛紛高薪聘請美術人員。尤其是2021年,美術人員的工資漲幅1-2倍較為普遍,還有人漲幅超過3倍,有從業者形容“離譜到大公司開工資就像不用花錢一樣“。
但如今,一部分美術人員遭遇降薪,還有一部分根本找不到工作。比如,傾向于開發抽卡開箱氪金的國產手游需要大量2D美術人員制作美術內容,但AIGC快速崛起之后,首先解決了2D圖片生產的規模化、標準化和工業化,提高了生產效率,也沖擊了美術人員的工作。
游戲美術從業者劉宇對界面新聞表示,使用AI輔助設計之后,細化角色設計稿只需要人工出個大型,花紋細節的設計、畫面的細化等較為重復的勞動就都可以由AI完成。最后人工修一下,完成度就很可觀了。
劉宇的公司已經引入AI美術,一次可快速出幾十張圖,讓生產效率提升50%以上。
在2D美術中,原畫師優勢在于創意,可以參與到IP形象的最初開發,被業界認為暫時不會受到這一輪AI沖擊,但從業者仍有危機感。
游戲公司北京靈游坊創始人梁其偉在其社交媒體上稱,AI正一點點摧毀人類最后的防線。他在社交網站發出幾張AI繪圖顯示,通過對ChatGPT提出需求,再將ChatGPT產出的具象化設定描述引用到Midjourney生成,其最終產出的概念圖已經比較接近其想法原型。
多數從業者憂慮的是,ChatGPT等工具興起,把過去用人工解決的翻譯、繪畫等標準化工作吃掉很大一部分,僅留下一小部分AI無法解決的問題再交給人工。雖然翻譯和繪畫都有一部分復雜的環節無法被AI取代,但行業受到沖擊市場導致人力需求量縮減,已是事實。
“誰都沒做錯什么,主要就是時代變了。”高揚對界面新聞表示。
AI改變游戲制作
AI給游戲從業者帶來危機感,是因為技術的迭代正顛覆游戲從業者對AI創新能力的預期。
去年10月,梁其偉在社交媒體上直言,以后“畫手”的意思,就是只需要給AI圖片畫上手的工種,暗指AI繪圖工具對人類手部繪圖仍存破綻。半年之后,他便改口,因為他發現最新的Midjourney繪圖模型,手部的正確率已經接近50%。
游戲行業鏈條較長,工業化程度高,覆蓋美術、文案、翻譯、編程、營銷推廣等多個類型崗位,不同崗位又可以在此基礎上多次細分,形成完整鏈條。AIGC涉及的商用領域則包括媒體娛樂、文案、數據分析、編程等。
在見到ChatGPT最新迭代模型GPT-4后,一家游戲公司創始人對界面新聞判斷稱,未來信息檢索、收集、歸納相關的崗位失去了必要性。更重要的是,當游戲玩法和AI結合,帶來的將是打造爆款的游戲的周期縮短,“這個變化有可能在兩年左右實現。”
這家公司曾在去年考慮對一款正在開發的手游項目導入AIGC文本,但這一嘗試并不順利。在語料庫、成本、文本品質上,AIGC文本的應用難度超過預期,但其創始人指出,可能AIGC會對其他文本品質要求不高的游戲更有幫助一些,畢竟可以產出極大量的文本內容,或許可以引起質變。
還有游戲公司開始用AIGC來生成廣告素材上的文案。移動歸因與營銷分析平臺Appsflyer中國總經理王瑋稱,有從業者告訴ChatGPT自己是什么樣一款游戲,并要求它生成既符合游戲調性又符合圣誕節調性的文案,ChatGPT生成十條文案結果都還挺好,達到文案團隊的中等水平。
很多游戲公司可以用AI來生成營銷素材來節省成本。這些AI批量制圖,不需要講究創意,只用于游戲營銷的“買量”。這對游戲公司有著非常大的吸引力:游戲上線要面臨激烈的買量競爭,游戲廠商有動力進行費效管控。
AI的潛能還在于協助游戲開發者優化工作流。法國游戲公司育碧內部科研中心La Forge中國區總監Alexis Rolland告訴界面新聞,育碧一直積極研究基于AI和機器學習的解決方案,很多研發成已被投入生產管線使用。比如,《孤島驚魂6》用到了叫Choreograph的AI工具,利用匹配動作的技術來生成更加自然的動畫,《彩虹六號:圍攻》也計劃提供AI對手來提升玩家體驗。
他解釋稱, AI可以將工作中簡單重復的一些任務自動化,讓開發者能夠多做探索、多作試驗,以更快速度創作新內容,同時全面掌控整個創作過程。
“我們做了一個內部分析,來評估AIGC在游戲行業的應用場景。”游戲公司掌趣相關負責人告訴界面新聞,他的結論是,無論是立項階段用來啟發思路,尋找玩法創意,還是在設計階段生成世界觀設定,包括開發階段代碼優化輔助,以及運營階段的推廣素材,AIGC便宜量又足,腦洞快速具象化,“基操”熟練,有著不錯的實用性。
更直接地說,AIGC在游戲生產制作到發行的所有階段都可以發揮作用,小到一張原畫的創作,大到游戲的整個制作過程——AIGC顛覆的是整個游戲制作發行產業鏈,最終受到沖擊的是產業鏈每個環節的工作崗位。
不確定的未來
在AIGC大踏步前進下,越來越多游戲行業從業者面臨困惑:未來要如何生存?
實際上,這并不是游戲行業單獨面臨的問題——在GPT大熱的背景下,整個世界似乎都要被AI的火山灰給吞噬了。
美國白宮發布的《人工智能、自動化與經濟》報告稱,自動化將導致數百萬工人失去工作,從而加大美國社會階層之間的經濟鴻溝。也就是說在不久的未來,大量人類工作將會被自動化,大批低技術勞動力面臨失業。比如曾經常見的人工客服,正大量被AI替代。
AI時代下,處于半邊緣地帶的游戲外包們,既不足以爬到食物鏈的頂層直接獲取巨額利潤,可能也沒辦法在體系的劇烈變化中獲得新的位置。
在更多人被AI奪走工作后,人類的生活將變成什么樣?
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教授Edward Castronova曾在2016年發表的白皮書中大膽預測:20年內,受雇打游戲將成為在自動化浪潮中失業的低技術勞工重要的收入來源。他認為游戲公司未來想要留住富有玩家,就必須得花錢養活一大群窮玩家陪著他們,他稱為“受雇打游戲”(Play-for-hire)模式。
但一些從業者保持謹慎樂觀。王瑋表示,基于AI,目前市場已經產生人工智能訓練師等新的職業。人工智能不可能自動達到一個非常高的水平,它需要有人提出正確的問題,并給出一個正確的反饋。在這個階段它替代掉了一些崗位,又產出了一些新的崗位。
在招聘市場,AI技術的應用正在推進行業新職位的產生。從崗位細分來看,有關AI原畫師、AI美術設計師等崗位已出現,迎合行業趨勢。此類崗位任職要求通常包括了解AI藝術相關工具和平臺,提煉關建詞生成對標原畫,對AI圖像進行精修和調整等。
還有一些從業者認為AI并不能取代藝術家。具有深刻意義和巨大影響力的藝術創作離不開人類藝術家的藝術愿景和視角,AI只是藝術家工具箱里的一個工具,它的存在意義是滿足藝術家的需求。
雖然AI給越來越多人帶來危機感,但現實并沒有像Edward Castronova預測的那么差。一些行業仍然在AI技術洶涌沖擊下尋找紅利,比如最先受到沖擊的游戲行業。
火熱的ChatGPT類技術,給游戲廠商打開設計思路。網易宣布在《逆水寒》手游中實裝ChatGPT,讓NPC(非玩家角色)能和玩家自由生成對話,并基于對話內容,自主給出有邏輯的行為反饋,即開放式對話,增強代入感。
中手游已接入百度“文心一言”,在游戲中測試NPC的智能交互功能,用于自家的《仙劍世界》,理想情況下,NPC可以獲得獨立的人物故事背景和個人性格,并與玩家自由對話,NPC可根據設定的性格作出反應,進而影響到游戲后續劇情發展。
目前來看,大部分接觸AIGC技術的人,依然處于新技術體驗的把玩階段,他們在嘗試技術進步帶來的更多可能性。
“目前在公司的所有內部群組里,美術交流群組每天是最熱鬧的。”前述掌趣負責人說,目前美術同事多喜歡在群內分享AI“創作”作品,展示創意,討論在游戲中的應用,大家對新玩具非常興奮。
與其為沒有人能準確預測的未來擔憂,倒不如好好享受技術帶來的全新體驗。
(應受訪人要求,郭欣、劉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