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財經雜志
開放合作,減少摩擦可能是唯一的未來路徑

圖/IC
文 | 金鑠
今年10月26日,中國最大的短視頻分享平臺抖音收到一張天價罰單。西安市中級人民法對《云南蟲谷》被侵權案宣判,法院認定抖音構成幫助侵權被判向版權所有方騰訊賠償超3240余萬元。
3200余萬元是騰訊迄今為止獲得的影視版權類案件最高賠償,超過了本案騰訊最初索賠金額的3倍,也打破全國法院網絡影視版權案件賠償記錄——是去年最高記錄的16倍、部分同類案件的上百倍。
抖音表示將對本案提起上訴。
2021年8月30日《云南蟲谷》在騰訊視頻獨播之后,抖音上存在大量用戶上傳的該劇剪輯片段。2021年9月22日,騰訊向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起訴,要求抖音立即采取有效措施刪除、過濾、攔截相關視頻,并賠償經濟損失及合理費用1000萬元。
這起訴訟只是騰訊在近兩年來向抖音發起的近兩百余件侵害著作權訴訟中的一件,不過不是訴訟標的最高的一件。
騰訊起訴抖音的有關影視著作權的案件中,標的超過億元的影視作品包括了《斗羅大陸》、《你是我的榮耀》等。其中騰訊起訴抖音侵權的自制動畫《斗羅大陸》騰訊提出的索賠金額為8億元,另一部騰訊自制劇《你是我的榮耀》索賠金額達到 7.55 億元。
騰訊旗下的騰訊視頻是長視頻平臺中版權資源庫最大的長視頻平臺,從最新的長視頻平臺新增的版權劇集占比來看,騰訊視頻幾乎占了近50%,另外三家長視頻平臺(愛奇藝、優酷、芒果)的共享另外50%。
抖音是短視頻平臺中覆蓋用戶數最廣、創作者規模最大的短視頻平臺。目前抖音用戶數量在8.09億左右,日常活躍人數超過7億,創作者已達1.3億。
騰訊和抖音在互聯網影視版權上的競爭是中國長短視頻平臺版權上角力的核心高地。版權只是雙方角力的一個切入口,背后仍然是視頻平臺流量和商業價值的博弈。表面上看短視頻平臺的發展明顯優于長視頻平臺,長視頻平臺以及與其高度捆綁的影視公司及藝人,出于競爭需要,借助影視視頻版權遏制短視頻借助自身內容而不斷壯大屬于本能動作。
從雙方最新的業務布局來看,版權之爭并非長短視頻平臺之爭。騰訊從今年年初開始大力發展微信短視頻業務,實質仍然是新一輪短視頻流量爭奪戰。
新一波變局
互聯網影視版權交易和合作領域,今年發生的幾個重大事件可以幫助理解行業競爭的一個邏輯——版權作為短視頻平臺經濟場景下的一項關鍵生產要素,正越來越成為短視頻市場競爭的一個變量。
今年2月,騰訊斥資18億元向中國最大的影視版權分銷商華視網聚購買了包括《黃金時代》等總數不少于6332部影視節目在合同約定范圍內的信息網絡傳播權。
公開資料顯示,華視網聚成立于2010年,于2015年被捷成世紀32億元收購,擁有國內最大的影視版權庫,其中院線電影份額占市場70%-80%,在存量及增量方面均領跑市場。抖音從2020年開始越來越重視建設影視版權庫,也是華視網聚的核心客戶。
騰訊這次的版權交易被行業關注的并非購買的總金額,它有一個特別之處,除了獲得版權,還獲得了華視網聚面向B站和抖音獨家分銷的權利。這意味著,抖音、西瓜和B站未來想要購買這6332部中的任意一部影視節目,只能與騰訊談判,而騰訊可以自由決定是否售賣。合同還規定,B站、抖音現有的影視版權到期后,也需要騰訊同意后方能續約。
隨著騰訊此次18億簽約完成,可以預見,未來B站、抖音獲得影視版權的難度將進一步變得更大。
另一個變化是,經過兩年多的磨合,短視頻平臺和長視頻平臺在版權領域從單純的競爭轉向了合作。
今年 3 月,抖音和搜狐宣布了版權合作。牽手搜狐后,抖音及西瓜視頻、今日頭條將獲得前者全部自制影視作品的二次創作相關授權,這意味著抖音系視頻平臺的用戶將可以放心大膽地對搜狐自制影視作品進行二創。此外,雙方后續還將在新劇宣傳推廣等方面開展創意營銷或視頻征集等合作。
兩家宣布合作后,搜狐平臺熱播劇集《法醫秦明》的原著作者秦明在微博發表了一條更新。他說,開放二創是對法醫職業的再次宣傳,對法醫來說是好事一樁。但在二創的過程中,希望平臺也能夠起到把關作用,和版權方一起來保護作品的利益,避免作品被魔改。
他同時提到,好的二創和作品是相輔相成的,長視頻平臺與短視頻平臺的合作可以給創作者、版權方及平臺都帶來共贏。

6 月底,短視頻分享平臺領域的另一個重要選手快手宣布和樂視視頻就樂視平臺上的獨家自制內容達成二創相關授權合作。據了解,今年春節期間快手平臺就已免費向用戶提供了大量樂視視頻平臺上的經典影視作品,這些影視作品的日播放量最高實現 3 倍至 5 倍的增長。
快手在隨后發布的公告中表示,樂視視頻通過接入快手小程序,可以接觸到更多更海量的用戶,還能借此實現會員拉升及內容變現。
今年7月,抖音和愛奇藝達成合作。抖音集團官方賬號宣布,雙方將圍繞長視頻內容的二次創作與推廣等方面展開探索,促進長短視頻平臺合作共贏。
上述三個合作采用的均為版權整體合作的模式,該模式的好處是有利于雙方平臺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主營業務中,并從對方拿到了自己不具備的資源。對于長視頻平臺來說,既獲得了版權轉讓費用,又讓平臺上的作品獲得了二次傳播的效應,刺激用戶拉新;對于短視頻平臺來說,和更多長視頻版權擁有方達成一致,可為長視頻的二次創作掃清障礙,激活創作者的更多創造力。

圖:抖音官方微博在2022年11月3日發布的基于愛奇藝好片的二創宣傳
不過,這一系列的合作確實表明長短視頻平臺長期對抗的局面有所改變,但并不意味著版權之爭結束了。
上述事件可以總結出互聯網視頻行業的兩個重要趨勢:
其一,和短視頻平臺合作的長視頻平臺,如上文中提到的愛奇藝、搜狐、樂視,至少在目前沒有在短視頻領域戰略性布局。這意味著這樣的合作,上述幾家確實可以和短視頻平臺形成取長補短的共贏局面。
其二,騰訊和上述幾家情況有所不同,在短視頻領域有戰略級布局,出于競爭的需要,騰訊沒有任何理由和出發點與其他短視頻平臺進行版權合作。為了儲備更多競爭優勢,騰訊正在版權領域加大布局。
監管與時俱進
綜合過去兩年長短視頻平臺對簿公堂的案例可以發現,出現法律訴訟的主要是長視頻平臺的自制劇。
愛優騰芒(愛奇藝、優酷、騰訊、芒果TV)在自制劇領域的卡位并不是新鮮事,平臺需要大量優質內容滿足市場需求,凸顯平臺優勢,優質的自制劇可以明顯幫助平臺增加付費點播拉新。
平臺自制內容正在成為平臺發展中最重要的一環,是增加平臺辨識度和競爭力的關鍵。過往數年的發展狀態顯示,自制劇也是激活豐富互聯網視頻市場的一個重要方式。
長視頻平臺在自制劇方面付出的資源和成本遠高于非自制劇,版權意識也更加強烈。尤其市場表現好的自制劇也會成為平臺訴訟的主力。
《云南蟲谷》案中,法院認為,微播視界(即抖音平臺運營方)應知、明知“抖音”平臺上有大量對侵犯涉案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行為,且未在合理期間內采取適當措施對平臺侵權內容進行管控治理,構成幫助侵權,應立即采取有效措施刪除、過濾、攔截相關視頻。
綜合考慮涉案作品類型、知名程度、可能承受損失、預期收益、維權行為、被告侵權行為實施規模、持續時間、主觀惡意、可能獲益等方面因素,法院酌情認定網絡劇《云南蟲谷》著作權人,因微播視界實施的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行為,遭受經濟利益損失平均每集網絡劇為200萬元,故經濟損失總計3200萬元。
長視頻平臺將侵犯自制劇版權的行為告上法庭,是使用法律武器來維護自己合法權益的本能舉動,也是維護互聯網視頻市場秩序,保護市場活力的合理方式。
此案在行業內反響很大。主要分歧在于創記錄的判決金額,同為熱門IP,今年10月,愛奇藝訴快手App中存在大量關于電視劇《瑯琊榜》和《老九門》的侵權視頻片段,法院判決快手公司賠償愛奇藝公司經濟損失及合理費用合計218萬余元。
今年4月,杭州互聯網法院對今日頭條訴騰訊視頻上的782條電視劇《戰魂》相關短視頻構成侵權一案做出一審判決,責令騰訊立即停止侵權、采取必要措施制止侵權行為,并賠償今日頭條經濟損失及合理費用40萬元。
有人評價,法院判決是個案個判,具體金額會因具體情況不同而不同,單純對比幾個同類案件沒有太多意義。
但也有觀點認為,版權是互聯網視頻行業的重大支出之一,如果賠償金額過高,在后續的司法實踐中變成普遍情況,抖音很可能被迫加大獨家版權采購來應對競爭,會讓網絡長視頻版權市場再次回到燒錢大戰時代。如果形成這樣的狀態,中小視頻平臺將生存發展將更加艱難。
跳出單個案例看行業總體發展趨勢,平臺經濟作為一種新業態新模式,發展和治理特點與傳統經濟模式不同。無論是監管法條的完善和更新,還是法院審理相關案件的判斷尺度,都需與時俱進。
比如,避免版權糾紛的根源問題是加強版權意識。中國現行的立法框架,仍然是以“避風港原則”作為視頻平臺盡職免責的根基。
避風港原則強調事前通知,事后刪除。所謂避風港原則,即在發生著作權侵權案件時,當ISP(網絡服務提供商)只提供空間服務,并不制作網頁內容,如果ISP被告知侵權,則有刪除的義務,否則就被視為侵權。如果侵權內容既不在ISP的服務器上存儲,又沒有被告知哪些內容應該刪除,則ISP不承擔侵權責任。后來避風港原則也被應用在搜索引擎、網絡存儲、在線圖書館等方面。
北京互聯網法院法官朱閣在今年發表的《平臺經濟背景下短視頻版權問題治理之探討——以平臺自律為視角》一文中提到,“避風港”制度目前在短視頻版權領域遇到了挑戰,或者說該制度需要重新被解讀。
朱閣認為,短視頻平臺發展到今天,已經不單純是只為創作者提供存儲空間和渠道去發布短視頻,而且常以各種方式廣泛參與短視頻的創作與傳播。比如,短視頻平臺通過制作短視頻模板、建立音樂曲庫等方式,為短視頻創作提供素材;與MCN機構(MCN即多頻道網絡;MCN機構主要指專業培養和扶持“網紅達人”的機構)開展廣泛的合作,直接或間接地對短視頻用戶及其內容創作產生影響;通過算法推薦、付費推薦、“拍同款”,以及通過用戶協議取得非獨家傳播權等方式,深度影響短視頻的傳播活動,并從中獲取經濟利益等。此外,很多短視頻平臺還為電子商務的交易各方提供網絡經營場所、交易撮合、信息發布等服務。
已有法院在個案審理中,要求短視頻平臺在刪除平臺內已有侵權內容的基礎上,采取預防侵權的合理措施,對可能出現的侵權行為進行過濾和攔截。這實質上即讓短視頻平臺擔負起主動發現侵權行為的責任。
朱閣的觀點實質上是在“避風港原則”之上加強“紅旗原則”的適用力度。
紅旗原則是指如果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事實是顯而易見的,就像是紅旗一樣飄揚,網絡服務商就不能裝做看不見,或以不知情理由來推脫責任。
西南政法大學民商法學院副教授曹偉在此前的一次公開演講中提到了兩個原則的關系,他認為,這兩個原則之間有一定的關系。紅旗原則是適用避風港原則的前提條件,不是兜底條款。
新形式下,短視頻平臺確實需要順勢做出改變。抖音2021年6月宣布,平臺購買了大量版權素材供創作者使用,并持續對侵權盜版進行打擊。有接近抖音的知情人士稱,抖音的影視版權庫已經覆蓋了除騰訊、優酷獨家劇以外的市場大部分片庫內容。另據抖音官方數據,2022年8-10月間,該平臺共下架侵犯著作權的短視頻63萬余條。
另一個需要警惕的趨勢是,當知識產權作為平臺經濟場景下的一項關鍵生產要素,過度集中在少數主體手中并被用于從事可能排除、限制競爭的行為,遏制網絡視頻市場活力。
一個可供參考的是互聯網音樂版權領域的監管探索。去年7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對騰訊收購中國音樂集團版權一事下發行政處罰決定書,經查認定該收購行為構成違法實施的經營者集中,通過本項收購,騰訊可能有能力同上游版權方達成更多音樂獨家版權協議,提高市場進入壁壘,從而對相關市場可能產生排除、限制競爭效果,據此責令騰訊采取解除獨家音樂版權等措施恢復市場競爭狀態。
互聯網影視版權和互聯網音樂版權既有相似之處,也有相通之處。互聯網音樂市場的監管對影視版權的監管有一定的借鑒意義。目前,短視頻產業還在快速成長發展,互聯網影視版權市場需要一個什么樣的機制還需要更多的行業實踐和監管矯正。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市場行為和立法監管將交織前行,開放合作、有利于整個行業生態中的所有人,可能將是唯一的大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