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道:“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讀書亦然。回顧諸多名家大師的讀書經驗,長槍短劍,南拳北腿,各有各的精彩。郭沫若和郁達夫認為,讀書要從目的出發,或為學習而讀書,或為創作而讀書,或為研究而讀書等,目的不同,讀法不同;而夏丏尊認為,讀書應該視不同類別的書而異,不同的書有不同的讀法;梁啟超、林語堂提倡趣味主義,陳垣、梁實秋則反對讀書只憑興趣,認為要養成苦讀的習慣……盡管如此,從名家林林總總的讀書經驗中,仍可梳理出一些帶有普遍性和啟發性的“讀書經”,以資借鑒。
“隨便翻翻”
不少民國名家從小接受的是傳統的私塾教育,可奇怪的是,成人后的他們卻承認自己真正的閱讀啟蒙,大多來自小時候那些漫無目的的“雜覽”。周作人在《讀書的經驗》一文中說:“在書房里我念過四書、五經、《唐詩三百首》與《古文析義》,只算是學了識字,后來看書乃是從閑書學來。”后來懂得文章的好壞、思想的是非,是他長期博覽古今中外的書籍后“暗中摸索”出來的。
同樣,美學大師朱光潛在《從我怎樣學國文說起》里回憶兒時的閱讀,也是在父親的教導下,讀四書、五經、綱鑒、《唐宋八大家文選》等科舉應試的“敲門磚”,但他不滿足于此,偷偷瀏覽了大量“閑書”,從《史記》《戰國策》到《三國演義》《水滸傳》《西廂記》等小說、戲劇,乃至《麻衣相法》等雜七雜八的書,“總之,我幼時頭腦所裝下的書好比一個灰封塵積的荒貨攤,大部分是廢銅爛鐵,中間也夾雜有幾件較名貴的古董。”直到上了大學,朱光潛才開始接觸外國作品。然而,正是少時的正規訓練和雜覽旁收,奠下了朱光潛一生的寫作“基因”。
這種“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涉覽,即魯迅頗為推崇的讀書法——“隨便翻翻”。魯迅在一次演講中希望年輕學子們看書首先要“雜”,他將雜覽比作游公園,“隨隨便便去……所以會覺得有趣”。
讀閑書,除了輕松有趣,還便于打開視野,增進常識,同時讀者能從中摸索出讀書的門道,發現自己的“趣味”所在。1923年,梁啟超為當時《清華周刊》推薦“國學入門”書目時說:“學問固貴專精,又須博涉以輔之。況學者讀書尚少時,不甚自知其性所近者為何。隨意涉獵,初時并無目的,不期而引起問題,發生趣味,從此向某方面深造研究,遂成絕業者,往往而有也。”為此,他專門推薦了一部分“有趣”的書,“供學者自由翻閱之娛樂”。興趣是學問的導師。人一旦找到了契合自己的“趣味”,也就遇見了自己的天賦所在,往往會產生濃厚的探究欲望,樂此不疲,成就一番事業。這也是林語堂所稱的“自動讀書法”。
今天,人們忙里偷閑之際,喜歡“隨手翻翻”手機,上天入地,漫游一番,或刷新聞,或瀏覽電子書,我以為都算作“雜覽”,是一種不錯的閱讀習慣。
讀“基礎書”
當然,只憑個人興味而“隨意翻翻”的人,或許能成為“無所不通”的雜家,卻很難在某一領域成為行家里手。蔡元培是著名的教育家,也是一位學者。他晚年總結一生的讀書經歷時,卻誠懇地檢討了自己的“不得法”。他說年輕時求知欲很強,“以一物不知為恥,種種都讀,并且算學書也讀,醫學書也讀,都沒有讀通。”到了40歲,一會兒學德語,一會兒學法語,可都不算精通,后來去德國大學學習,哲學史、文學史、文明史、心理學、美學、美術史、民族學,統統去聽課,相關的參考書,也亂讀起來,終究沒能在具體某學科有所建樹。蔡元培的話固然是自謙,但其中的道理,足以給讀書人一個提醒,那就是讀書不可泛濫無邊,必須處理好“博與專”的關系,尤貴在“博”的基礎上有所“專”。史學大師陳垣在與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1961屆畢業生談話中,就要求學生做到博與專的“辯證統一”:“世界上的書多得很,不能都求甚解,但是要在某一專業上有所成就,也一定要有‘必求甚解’的書。”
可惜,現實生活中,大部分的讀書人都沒有覺悟到這點,結果是:閱書無數,一事無成。
讀書如何做到“專”?民國大師們提供了許多寶貴經驗,茲列舉三點:
一是讀“基礎書”。隨著社會的發展,書籍愈來愈多,單是每年出版的新書就已浩如煙海,某種意義上說,書籍成了讀書人的一種負擔。朱光潛在《談讀書》中提到,中國古代學者因書籍難得,皓首窮年才能治一經,不過,書讀得少,“讀一部卻就是一部,咀嚼得爛熟,透入身心,一生受用不盡”。而現在書籍易得,一個青年學者就可夸口讀書萬卷,然而真正“留心”的卻少得可憐,還由此養成了浮淺虛驕的習氣。至于普通讀者,不僅貪多嚼不爛,而且四面出擊,揀到籃子里的都是菜,在書海中迷失方向,徒然浪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因此朱光潛建議,與其讀十部無關輕重的書,不如以讀十部書的時間和精力去讀一部真正值得讀的書,比如浮皮潦草地讀許多本談論希臘哲學的書,不如熟讀一本柏拉圖的《理想國》來得受益良多。著名學者、作家金克木把類似于《理想國》這樣的“原典”稱為“基礎書”,后世千千萬萬同類書籍就是從這些為數不多的“基礎書”里發源的。
二是心中有個遠景目標。民國著名學者張其昀說:“為學必先立志,自家有主意頭腦,方有以自立。”意即讀書人須先立個“目標”,然后才能學有所獲,仿佛種樹先必有根,再經澆水施肥,最后才可能茂盛生長。否則,讀書人“以書為主”,勢必被書牽著鼻子走,成為“書奴”,這種閱讀往往是迷茫的、低效的。在張其昀看來,讀書人心里有個清晰目標地讀書,即便雜覽群書,也能不迷失自己,并能做到“專而不雜,致一而不懈,故得精通”,好像一個雪球,無論滾多遠,都能吸住沿途的雪花,讓自己越變越大。
三是“讀書必須有一個中心”。如果說“心中有個遠景目標”是著眼于長遠的、宏觀的,這里的“中心”就是比較短期的、微觀的。在朱光潛看來,這個讀書的“中心”或是某個科目,或是某一問題。如果以科目為中心的,就要精選那一科重要典籍,逐部從頭讀到尾,以求對于該科獲得一個概括的全貌的了解,為進一步的高深研究做準備;如果以問題為中心的,心中先有一個著手研究的問題,然后找相關書籍去讀。這種“有一個中心”的讀書法,其最大優點在于能做到有計劃、有系統性,不至于東鱗西爪,事倍功半。當年,胡適知道顧頡剛生活拮據,有意讓他標點古書《古今偽書考》,以便多掙點兒稿費。那是一本小書,胡適以為十天半月就可以完成。哪知大半年已過,顧頡剛還毫無動靜。原來顧頡剛對古書中的每條引言,都去翻查原書,仔細校對,注明出處和刪節之處等,所做的工作已經遠遠大于簡單的標點。又過了許久,顧頡剛告訴胡適:《古今偽書考》不必付印了,他現在要在標點和研究的基礎上,編輯一部疑古的叢書,叫作“辨偽叢刊”。一兩年后,顧頡剛再次不滿足于自己編輯“辨偽叢刊”的計劃,打算自己創作了。后來,果真如胡適判斷的那樣,顧頡剛成了中國史學界貢獻不可限量的大學者。這就是“有一個中心”的讀書法所產生的效力。
“讀與自己意見不合的書”
著名作家、學者曹聚仁在父親的管教下,從小學開始讀《近思錄》《朱文公全集》《王陽明全集》,他發現這些書之間存在著不少的矛盾,便詢問父親,父親也無法解答。到了師范學校,遇到博學多聞的單不庵老師,非常敬仰。再后來,接觸了胡適、梁啟超、顧頡剛等人的觀點,又對單老師產生了懷疑,覺得他雖博學卻沒有自己的見解,單老師就像沙漠的吸水一樣,大量地吸收了知識,卻不能噴一點點到地面上來。為此,曹聚仁總結出三條“讀書經”:第一,時時懷疑古人和古書;第二,有膽量背叛老師;第三,組織自我的思想體系。
這三條經驗中,“懷疑”是基礎,也是最重要的。
那么,怎能做到讀書有疑?
首先必須不存成見。顧頡剛在《怎樣讀書》文中寫道:讀書,是要借助書籍尋出一條求知的路,而非讓書來限制我們的思想,讀書的時候要隨處會疑。換句話說,要隨處會用自己的思想去批評它。基于此,顧頡剛提醒讀者,讀書時不可先存成見,把某一類經典當成標準,而把別的書都通通視為旁門左道。
其次不能偏食,要多讀與自己意見不合的書。就像喜歡結交與自己“性相近”的朋友一樣,很多讀者只讀跟自己“情投意合”的書,對于那些趣味、觀念不相近的書,往往不屑一顧,貶入冷宮。如果單純為了消遣,這種讀法無可厚非,甚至稱得上是一種很健康的精神按摩。但從擴大視野、增益智慧看,同質的書讀多了,難免出現近親繁殖的惡果,無異于給自己畫地為牢。因此,金克木提出一個主張——多讀與自己意見不合的書。他說,讀“異見”書,“可以使自己瞿然一驚,然后以敵人的態度去觀察這本書的意見。結果若是自己被人折服,自然是自己原有的見解不對,從此便更進一步;若自己攻破了書中的理論,也就是自己受到了一次論敵的沖鋒,無形中也加強了自己的力量”。這就像習武者,必須經常找高手過招,多挨別人的拳腳,才能獲得更快的進步。
陳寅恪是史學大家,也是舉世公認的20世紀最博學的人之一。他把“讀書貴在質疑”的理念提升到另一層境界。在講授“晉至唐文化史”這門課時,陳寅恪告訴學生:本課程的學習方法,就是要看原書,獲取真實具體的史實,再經過認真細致、實事求是的研究,得出自己的結論,總之,讀書一定要養成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評態度的習慣。
讀原書、實事求是、獨立思考、自由精神,這是陳寅恪讀書、治學的方法,也是他一生為人的根本。把讀書、做學問與生命實踐融為一體,知行合一,無論環境多么險惡,依然至死無悔,陳寅恪先生堪稱讀書人的典范。
以上若干“讀書經”,是名家讀書經驗中的一小部分。然而,無論多么獨特或美妙的讀書法,最終都取決于讀書的“人”。1925年,魯迅應《京報》副刊征求十本“青年必讀書”的征文,發表了后來引發爭論的一個言論:“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隨后,周作人也發表了《古書可讀否的問題》一文。周作人認為古書“絕對的可讀”,只要讀的人是“通”的。他說:“讀思想的書如聽訟,要讀者去判分事理的曲直;讀文藝的書如喝酒,要讀者去辨別味道的清濁:這責任都在我不在它。人如沒有這樣判分事理辨別味道的力量,以致曲直顛倒清濁混淆,那么這毛病在他自己,便是他的智識趣味都有欠缺,還沒有‘通’,不是書的不好。”反之,倘若是“未通”的人,即便讓他去讀什么新書,也會弄糊涂。所以,周作人主張:“我們第一要緊是把自己弄‘通’,隨后什么書都可以讀,不但不會上它的當,還可以隨處得到益處。”讀了上百篇民國名家關于讀書的文字,周作人這幾句話,是我最欣賞的。尤其在當下,每看到有人主張這個不許讀,那個不能碰,我就忍不住想起這番話,并深深嘆息。
(作者:王木春 系福建省漳州市東山一中語文教師,出版《先生當年——教育的陳年舊事》《過去的課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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