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日本經濟是怎么崩的?
很多人把原因歸結為:1985年,美國強迫日本簽署的《廣場協議》。
是《廣場協議》讓日元在短期內急速升值,重創了日本出口制造業;讓東洋國被迫脫實向虛,大玩泡沫經濟,最終走向了毀滅。
所以,這一切都是美國人的陰謀。
但站在2021的今天,當大量《廣場協議》前后的史料被披露出來,我們才發現:真相,沒那么簡單。
偉大的哲學家R曾說過: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雞蛋因得適當的溫度而變化為小雞,但溫度不能使石頭變為小雞。
也就是說,一個國家的經濟巨變,外因只能起到催化劑的作用,內因才是變化的根本。
放到“1990年代,日本經濟崩盤”這件事上,《廣場協議》只能算是一個外因,日本經濟本身就存在的問題,才是巨變的根本(內因)。
那么,《廣場協議》前后,日本經濟到底存在著什么問題?
這個問題又是如何被《廣場協議》所激發,進而引發日本經濟天崩地裂的?
一切都要從一場美元加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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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們在上一篇文章所講:從1981年開始,美國為了壓制國內高達10%以上的高通脹,連續五次提升基準利率,從5%一路拉升到15%,以極其激進的貨幣通縮政策,回收市場上濫發的美元。
一番操作猛如虎下,美國通脹果然被壓制住了:1981年通脹率還高達10.33%;1982年就降到了6%,1983年更滑落至3%。
可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按下了葫蘆浮起了瓢:美國通脹是好轉了,國內制造業就麻煩了。
由于利率大漲,美國國內的國債、存款、基金等投資品收益率,一路飆升;這就吸引了大量海外美元回流本土,導致美元在國際上強烈升值:
1981-1984年,美元對日元升值25%,對馬克升值57%。
美元升值,給美國制造業帶來了慘重的災難。
一方面,美國制造業出口競爭力暴跌,這也很好理解:美元升值了,全球人民就要拿出更多錢,來購買美國貨。
1980年,東京的小泉先生,只需要2100日元,就能買到一臺美國高檔電器;到了1985年2月份,小泉需要支付2600日元,才能買到。
要是你是小泉先生,你會怎么辦?我想大部分人,肯定會放棄美國貨,選擇更便宜的德國貨,日本貨。
這就造成了美國制造業在全球市場的份額,是一落千丈。
另一方面,由于美元升值,美國國內進口的日貨、德貨更便宜了。
1981年一輛價值2萬美元的豐田橋車,1984年只需要只需要1.5萬美元,就能拿到手,還贈3年養護;這就導致即使是美國人民,也不愿意購買美貨了,紛紛改選質優價廉的日貨。
正所謂,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在美國制造業大衰退的同時,日本制造業正在異軍突起,靠著美元升值(日元貶值)的契機,在全球市場攻城略地,打得美國制造業是潰不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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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當時的一家美國傳統挖掘機巨頭-卡特皮勒為例:
1980年,這家企業的全球銷售額,還高達33億美元;僅僅3年之后,就跌到了17億美元,幾乎腰斬。
而卡特皮勒的市場份額,大部分都被日企搶走了。
這讓卡特皮勒的董事長摩根.李感到憤怒難忍,他曾經公開對媒體說:如果美元貶值20%,我相信卡特皮勒的挖掘機,可以重新‘推倒’東京。
正好,摩根.李是‘全美商業圓桌會議’的大佬之一,于是他就帶著一幫和他有相同境遇的制造業老板,到國會進行游說。
一番利益交換和政治博弈下來,美國國會最終達成一致:將日本列為“不公正貿易國”,逼迫日元對美元升值,以增強美國制造業的出口競爭力。
接下來,就是我們大家所熟知的劇情了:
美國威逼利誘,日本半推半就,雙方于1985年9月22日,聯合英國、法國、聯邦德國簽署了《五國財長關于干預美元匯率的聯合聲明》,承諾:在1985年9月23日開始的6周內,日元對美元升值10-12%。
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廣場協議》。
而之所以說簽署《廣場協議》,日本是半推半就,是因為當時的日本首相中曾根,以及財政金融部長竹下登,有自己的小算盤。
他們覺得日元對美元升值10-12%,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一方面,迎合美國的需求,可以在國內打造自己的親美派人設,有利于自己的官位永固,美國是日本的太上皇嘛。
另一方面:日元對美元升值10-12%,雖然打擊了日本出口競爭力,但同樣也可以減少原油等能源產品的進口成本,有必有弊。
既為國家考慮了,又鞏固了自己的官位,公私兼顧,完美!
但中曾根、竹下登的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快教他們做人了。
淺薄的中曾根、竹下登,對金融的理解近乎愚昧,他們不明白:日元升值,不是你想升值就升值;想停下來,就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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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協議》原本計劃:英美法德日五國,在6周內,聯合拋售180億美元綠幣,購買日元;達到讓日元對美元,升值10-12%的目標。
但事實上,五國只用了一周,拋售了108億美元,就圓滿完成了任務。
原因既在情理之中,卻也在意料之外:
說是情理之中,是因為美元經過5年強勢升值,在《廣場協議》簽訂時,已處于高估位置;五國政府聯合干預市場,推動美元貶值,是符合市場規律的。
說是意料之外,是因為五國政府沒想到全球私人資本和投機熱錢的力量如此之強大,原本設想五國政府引領,私人資本跟進,6周才有鞥能完成目標,但結果是:1周就加速完成了。
這就意味著,1985年,全球私人資本和投機熱錢,已經成長為比政府更強大的市場主導力量,在全球貨幣匯率這件事上,五國政府投入的102億美元,相比于投機熱錢的數千億規模,只能算是毛毛雨。
而當投機熱錢,在日元升值這件事上,賺到第一桶金時,他們的貪婪是不會停下來的:
比如你在1985年9月23日拋售1億美元綠幣,兌換到250億日元(當時的日元美元匯率為250:1),1周后日元美元匯率升值到225:1,你的250億日元就價值1.11億美元了,一周躺賺1100萬美元,是你,你會停下來嗎?
于是,在日元完成對美元的升值目標后,投機熱錢,仍在瘋狂做多日元,拋售美元。
日元升得越快,它們賺得越多;貪婪的魔盒被打開,任何人都無法阻止,哪怕你貴為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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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全球熱錢的瘋狂投機下,日元升值節奏完全失控了,本應該在10年,乃至更長時間內完成的升值,被加速到3年,就超額完成了。
《廣場協議》后,日元幣值繼續飆升:
1986年,日元對美元升值25%;
1987年,再升值26.5%;
1988年,又升了4%。
1985年9月-1988年12月,日元累計對美元升值93%,幾乎翻了一倍。
面對如此瘋狂的升值節奏,日本制造業,徹底懵了:
1985年,價格為200美元的日本電視,由于日元升值,1988年年末,出口價格就高達400美元了,日貨還有個毛的競爭力呀。
這導致:1986年,日本出口總額暴跌了16%;1987年,又跌了6%。
出口企業,是一篇哀鴻。
不過呢,日本人就是軸,在日元升值的頭幾年,還是堅守制造業:我失去的,一定可以重新拿回來;你不是升值嘛,那我就拼命壓縮成本,讓出口價格保持不變。
結果,在1985后,日本制造企業,出現了各種奇葩的省錢小技巧:
例如,一家工廠,即使是機床切割金屬,用的潤滑廢液,也要回收再利用;
再如,當時很多日本企業的新年賀卡,都是從中國香港,直接郵寄到員工家中的;因為中國香港的國際郵寄費用,比日本國內郵政便宜。
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饒是如此,日本出口制造業,在堅持了幾年后,還是徹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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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的原因很簡單:在日元升值1倍面前,什么技術、工藝或者勤奮,都是徒勞的。
更可怕的是:東南亞和中國大陸的制造業,特別是中低端出口制造業,開始慢慢起來了;在日元升值1倍時,不僅與日本制造業爭奪全球市場,就連日本國內市場,也在被蠶食。
當時,1塊日本產的石英表價值40美元,中國制造的卻只需要1美元;盡管中國產的質量稍微差點,但如此大的價格差,要是你,你選擇哪個?
在美國前面圍堵,東南亞、中國大陸后邊追趕的大背景下,日本的中端、低端制造企業,無奈走向了兩個結局:
一,大型日本制造企業,干脆把把生產線搬向東南亞和中國大陸;這些區域的人工成本更低,不受日元升值影響,日本企業還可以賺到比國內更多的利潤。
日本大型制造企業和跨國資本的這些舉動,間接促進了亞洲四小虎的崛起,以及更大一條巨龍的飛升,這個歷史蝴蝶效應,我們將在下期的《從天堂到地獄,亞洲四小虎列傳》中,詳細開講。
二,中小微企業呢?它們沒有能力把生產線搬向海外,干脆把廠子關了或停了,拿著錢,加入了炒股、炒房的大軍。
這些中小微企業,也真是幸運,它們剛想瞌睡,日本政府就送來了枕頭:降低銀行借款利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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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由于日元升值導致制造業大蕭條,日本政府心里很著急。
情急之下,他們想出了“降低銀行借款利率”,消減企業融資成本的餿主意。
1986年1月-1987年7月期間,日本連續五次降低基準利率,從5%拉低至2.5%。
想救火是好事,但提著油桶救火,就是你們的不對了。
事實上,《廣場協議》后的日本制造業,缺得不是資金,而是市場;如果日本政府能夠控制住日元不過快升值,日本出口制造業,或許還是多活上幾年。
當然了,日本政府不是沒有為控制日元升值,努力過;在《廣場協議》后的半年,竹下登財政部長,就覺得不對勁,日元升值太猛了,必須要干預。
但想要干預,必須要拉著英美法德,以及華爾街們一起干。
結果,美國總統里根回答很干脆:美元應該進一步貶值,日元再忍耐一下。
華爾街們更絕:日元升值,讓我們賺得正爽呢,你讓我們停下了?臣妾做不到呀。
就這樣,日元一直拖到1989年,才停止升值,黃花菜都涼了。
更重要的是,由于亞洲四小龍、四小虎以及中國大陸的先后崛起,日元即使不升值,日本的中、低端制造業,也是保不住的。
日本這時候,更應該做的,是放棄“出口制造業立國”的舊思維,尋找新出路:一方面,制造業升級,擴張其高端制造業規模;另一方面,抓住IT互聯網革命的機遇,創造出新產業來,取代中低端制造。
可,日本路徑依賴太嚴重,不愿意冒險轉型,只想躺在舒適區里瘋狂內卷。
當時的日本政府呢,缺乏全球制造業格局變化的寬闊視野,對IT互聯網革命,敏感性極低,對現代金融的理解,介乎于無知。
于是,在生產過剩、資本過剩的狀況下,仍然做出了降低利率,瘋狂放水的舉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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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小企業主一看,這么低的銀行貸款利率,正好用來上杠桿,炒房炒股呀。
于是,在中小企業主的第一波炒作下,全民跟進,華爾街的海外熱錢也推波助瀾,東京地價開始飆升:
1987年一年,東京地價就暴漲了65.3%。
1990年,東京公寓的價格,已經超出這個城市平均年薪的20倍。
日本股市同理:
1987年10月,日經平均股價為2.66萬日元;1989年末期,平均股價就飆升到了3.89萬日元;一年多一點的時間,漲了50%。
到達1990年前后:
日本上市企業的總市值,膨脹為美國企業的1.5倍,全球股市的45%;
地價更夸張,領土面積只有美國4%的日本,地價總和卻達到了美國的4倍。
這種夸張的程度,你說它沒有泡沫,那真是有鬼了。
但當時大部分的日本人不信邪,他們對提醒房價、股價有泡沫的少數人,大加撻伐,嘲笑少數理性派是:堅持地心說的老古董。
他們說:東京房價沒有地心引力;日本創造出了經濟發展的新范式。
他們還說:日本超越美國,指日可待,21世紀必將屬于東洋人。
在五光十色的大泡泡面前,日本全民失智了,只覺得泡泡好看,忘記了泡沫最終都要破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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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當日本人沉醉在美麗的泡泡中,不可自拔時;華爾街們卻是清醒的。
他們一想:好家伙,你日本GDP不到我們美國的70%,股市卻膨脹到了美國的1.5倍,這不是泡沫,是什么?趕緊溜吧。
于是,華爾街們拋掉了自己手中的股票,高位套現走人。
接著是日本政府內部的少數精英也清醒了過來,他們覺察到國內銀行把巨額資金貸給炒股、炒樓者,風險很大;一旦房市、股市出現風吹草動,日本銀行很有可能出現大量收不回的爛賬,進而引發破產。
這時候,日本政府的騷操作又來了,他們不懂得“重病不能用猛藥”的道理,須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嘛。
但日本政府卻用了萬歲沖鋒的武士道精神,來對待股市、房市的大泡沫。
1989年5月,日本將基準利率從2.5%,提高到了3.25%;
10月,加到3.75%;
12月,4.25%。
1990年,拉到了最高的6%。
1990年3月,日本財金融部開始嚴格限制銀行對房地產的貸款。
海外資金潛逃,日本銀行又緊急收縮貸款;房市、股市突然就沒有新鮮的韭菜接盤了,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崩盤時刻到了:
1989年12月-到1990年10月,日經股指從3.9萬點高位,急速跌到了2萬點,跌幅49%。
進入1991-1992年,日經股指還是跌,到1992年8月18日,跌至1.4萬點,和1985年一個水平。
與此同時,房價也沒好到哪里去。
1991年開始下跌,一直跌倒了2005年,才穩住下滑態勢,日本全國城鎮房家、地價一共下跌了75%;同樣的,價格也會回到了1985年的水平。
這真是,辛辛苦苦十來年,一夜重回解放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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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價、房價雙暴跌,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日本銀行體系的崩盤。
由于日本貸到股市、房市的巨額資金,被套牢,無法收回;銀行本身的資金鏈斷裂,紛紛宣布破產重組;日本整個銀行體系,面臨總崩盤的風險。
為了救助這些銀行,日本付出了慘重的代價:1992-2005年,日本采用“存款零利息”的方法,把日本家庭本應該得到的2830萬億日元儲蓄利息,轉交給了擁有大量爛賬的銀行,幫他們度過危機。
經過這番刮骨療毒,日本銀行避免了總崩盤,但代價是日本的消費需求崩了:2830萬億日元的利息,本應該支付給日本家庭,讓他們去消費。
更嚴重的是:經過1985-1992年的房價畸形上漲,日本的年輕人口也崩了,大量年輕人在天價房面前,被刺傷了尊嚴,從此變得一蹶不振;談戀愛都不想了,更何況生育呢?
這致使日本的總和生育率,在1984年之前,還呈現緩慢增長趨勢;1985年之后,就是一路暴跌:
1985年,總和人口生育率為1.76%;等到房價恢復正常的2005年,數據已經跌到1.26%;想要補救,為時已晚。
年輕人口是一個國家的未來;沒有人,還談什么超越美國呢
沉迷于動漫的日本宅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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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費崩了、年輕人口崩了,再加上我們前面說的實體制造崩了。
日本經濟最重要的三大因素都崩了,那么它從此陷入失去的30年,是再正常不過了。
而從《廣場協議》到日元升值、實體制造崩盤;再到日本經濟脫實向虛,大玩泡沫經濟;最終引發泡沫破裂,日本經濟從此一蹶不振的演繹邏輯中,我們也可以看到:
①《廣場協議》只是日本經濟失去30年的外因,日本經濟自身的問題,才是內因。
②這些內因包括,日本長期以來過于依賴“出口制造業”,并對出口制造業形成了路徑依賴;以至于在美國前面圍堵,東南亞、中國大陸制造業后邊追趕的情況下,依然一根筋的固守,想要靠壓縮成本,把失去的拿回來。
結果是,歷史滾滾大潮面前,日本非但沒有留住中、低端制造業,還錯失了把精力、資本、政策,聚焦到IT互聯網等新興產業的培養上;產業升級相當失敗,徹底失去了和美國一較高下的潛力。
③這些內因還包括,日本的官僚階層,特別是最高決策的精英們,視野狹隘,傲慢不化;面對全球制造業遷移的大潮,以及IT互聯網革命的崛起,缺乏起碼的敏感,坐看世界風云變幻,他們只想躺在舒適區里養老。
從日本高層針對日元升值、經濟泡沫,采取的一系列金融政策來看;日本官僚階層的知識面,整體是落后的,他們對金融的認識水平,已經遠遠落后于當時全球金融發展的實際。
不是霓虹過度發展金融,害了日本;而是日本,根本沒搞懂金融。
當然了,導致日本經濟1990年代破裂的內因還有很多,如不注意培養內需問題,日本企業體制僵化問題等等,這里有時間我們單獨開一篇詳細講述。
總之,1990年代,日本經濟泡沫破裂,最大的問題,是他們自己。
是日本的整個經濟體制、企業結構、官僚統治水平,甚至殘存的封建武士道文化,不適合互聯網時代的全球生產方式了。
日本想要重新崛起,需要的不是在現有基礎的縫縫補補,而是打破舊系統的一場社會革命。
這就十分考驗日本人的智慧和勇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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