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歲的李文幍還沒拿到大學畢業證就被騙到了菲律賓，在這里他被迫當“狗推”騙人博彩。菲律賓目前有20萬到30萬從事在線博彩的華人，專以騙同胞為生。
記者 | 盛倩玉 編輯 | 小豆
李文幍很怕，他想過，要不要逃跑回國算了。
窩在宿舍床上，QQ群還在頻繁閃動。今年9月，李文幍就是從這個群里看到了招聘信息，一家名為“龍吟國際”的游戲公司，正誠招“網絡推廣”，工作地點是菲律賓的馬尼拉。
菲律賓首都馬尼拉
中介的描述中，工作試用期僅兩個月，底薪6000元，轉正后升至7000元；不僅能拿提成，還包吃包住。馬上要大學畢業了，李文幍有點心動，想著總歸要找工作，不如去試一試。
中介很快把一切“安排妥當”。
可直到真正到了菲律賓，李文幍才發現，招聘里說好的“游戲公司”，竟搖身一變，成為新聞里才聽說過的“殺豬盤”。
現如今，殺豬盤的套路早已不是秘密。騙子會佯裝在網上與你邂逅，隔著網線陪你聊天、傾訴、培養感情，待獲取充分信任后，再引你投入大筆金錢參與博彩。
但真到了李文幍，他還是無法想象，他所在的公司，真就是一家博彩公司，他所要做的工作，真就是“殺豬”。
“游戲推廣”變“騙人博彩”
雨季的菲律賓陽光毒辣依舊，數量龐大的中國游客從各個城市飛來，奔向教堂公園和果凍海。但李文幍沒這個心情，他是來工作的。
落地馬尼拉國際機場，是9月18日的凌晨5點40分。跟著接他的人出機場、搭汽車、辦入職、辦入住，很快，就有人來“指導”他工作了。
“你就在微信、抖音、快手、陌陌上找女人，在布魯地（blued）上找男人，然后帶他們博彩。”
李文幍感覺很懵，不是說做“游戲推廣”么？
辦公室的氛圍跟東南亞的空調一樣冷。同事要么抱著手機，要么對著電腦，終于熬到11點下班，一回到宿舍，李文幍就掏出手機搜索。當他讀到“殺豬盤是偽造一個身份，與受害人談戀愛，然后引誘對方把錢匯入博彩網站”時，他忽然明白過來了，“這步驟，就和我們一樣樣的啊！”
有的同事同時使用5部以上手機和客戶聊天。
但他知道得太晚了。此時人已在菲律賓，公司為他配備了兩部紅米、一臺電腦，每天早上10點到晚上11-12點他必須在線“殺豬”，一次至少要和7、8個人聊天。李文幍的打字速度越來越快。
20歲的李文幍被要求佯裝成“成熟男人”，和各個年齡段的女人“戀愛調情”，但絕不可以刪除消息記錄。“寶貝”、“老婆我愛你”、“鉆你被窩”這樣的“私密內容”，要隨時接受組長、主管的檢查，“看我們聊天方式、聊天進度有沒有問題”。
李文幍和“客戶”的聊天記錄。每天的聊天內容都要接受主管檢查。
工資是按照業績算的。通過誘導博彩，騙取金額在1萬元以內的，可以抽取5%的提成，騙取金額在1-10萬元的，可以抽取7%的提成。
組長會不時在群里曬出大額的博彩款項，并配文“這就是優質客戶的好處”，同事們立刻跟上一連串的大拇指和66666666666。
好像來到了“中國城”
馬尼拉沒有朋友，只有同事。白天，大家窮盡所能施展騙術，晚上即使圍坐吃飯，對彼此也是半信半疑。“怕有人向公司告密，在一起不敢說真話。”
李文幍住的宿舍，7人間還配一個小客廳，下班后大家通常各玩各的，只有加班晚了，才會一起湊在客廳吃點夜宵填填肚子，聊得也是“業務”。“有時組長會讓他的客戶開直播，算是帶著學習吧。”
組長還警告李文幍，如果沒有業績，試用期一到就會被勸退，到時機票、簽證、住宿、招聘在內的全部費用，都要賠償給公司。
不賠怎么樣？“會被關小黑屋，用電棍打，菲律賓街上沒有攝像頭，把人綁上石頭扔到海里也沒人知道……”恐怖故事和血腥視頻在同事間流傳，真相令人不寒而栗。
在菲律賓，李文幍的同事是中國人，舍友是中國人，領導是中國人，騙的也是國內的中國人，只有食堂的做飯阿姨是菲律賓人，但每天也會燒出八菜一湯的中國口味。
快兩個月了，李文幍沒有業績，也不敢提調休，唯一一次出門還是團隊聚餐。“辦公室40多個人聚，組長和主管都去了，吃的是中國菜。”
離開中國的李文幍，好像又進了一個“中國城”，但這個城里只看業績，沒有感情。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想回國，要么賠錢給公司，要么只能偷跑。
一份離職單，博彩公司要求“狗推”交納近2萬元賠償。
據當地資料顯示，菲律賓目前有20萬到30萬從事在線博彩的華人（包括大量中國內地人），專以騙同胞為生。
菲律賓作為東南亞地區網絡賭博唯一合法的地區，是整個亞洲，乃至全球的線上博彩集散中心。無數華人在此開設盤口招賭，高層、中層到基層員工均以華人為主，殺豬、招賭基本只面向中國內地及華裔，充值和到賬采用人民幣，交易還可以使用支付寶、微信。
李文幍所做的“博彩推廣”，屬于博彩產業鏈中的最基層。工作強度高、業績壓力大。他們先騙人感情，再誘人博彩，業內習慣自稱“狗推”。而被騙博彩又被騙感情后輸到體無完膚的受害者們，則通常直接罵他們是“狗”。
“狗推”修煉手冊和“殺豬暗語”
“除非你很缺錢，否則不要輕易嘗試。”在菲律賓招聘的QQ群里，一名中介添加了“想要找工作”的記者，并“溫馨提示”。中介還發來了辦公和住宿環境的圖片，公寓甚至還配有游泳池，這些貌似正規網絡公司的圖片，確實很誘人。
然而在這背后，是你必須放棄自己的道德底線，去做一個騙子。
一進入公司，“狗推”就要接受各式各樣的“業務培訓”。李文幍收藏的一份《業務流程知識培訓》，長達93頁，遍布錯字，但卻對推廣員的工作定位、技術要點等做了細致規定，聲情并茂如同一部“狗推修煉手冊”。
正式聊天前，狗推先要學會包裝自己，核心原則千篇一律——身材要健壯、感情要專一、收入要穩定，最好還會做菜，業內人稱“打造個人磁場”。
博彩公司進行業務培訓時的演示文稿。
有了基本“人設”還不夠，一個成功的狗推必須具備勵志而不失溫度的“個人故事”，情節設計不僅涵蓋性格、生活習慣，還要包含婚姻、家庭。
組長會細心指導大家，“女人更愛有故事的男人，而不是黃毛小子”，具體情節設計則可以是“單身喪偶”或“早年前妻因為你窮拋棄了你”。
“人設”、“故事”編排完整后，“狗推”就可以開始“撩妹”了。即使你不曾戀愛、羞于表達也沒關系，公司提供大把“學習資料”，從《鼓勵女人的話》到《煽情情書》一應俱全。一份資料中，公司甚至要求“狗推”熟記各地域的人的個性，其中，廣東人被形容為“迷亂吃、好賭”，吉林人則被形容為“土的有店倔，富有同情心”。
狗推要求學會如何“人物定位”。
按照公司要求，“狗推”還要參照年齡、工作等特征，將各自的客戶分為0、0.5和1三個類別，ABC三個級別。
這是同行才能看懂的“殺豬暗語”。0代表老婆，1代表老公，0.5則是老公老婆都可以做；C代表打工一族，B代表月入萬元，A代表老板級別，特別有錢。
短則幾天，長則半個月，“狗推”會與客戶培養出“感情”，稱呼也變成了“老婆”、“寶寶”。接下來，“狗推”就會邀請客戶參與網絡博彩，實現從“談情”到“談錢”的轉變，他們稱為“切客戶”。
公司甚至將“切客戶”上升到了理論層面，提出“直切”、“側切”、“暗切”幾種模式。其中最“高階”的又莫過于“暗切”，“狗推”不會直接讓客戶玩彩票，而是發幾張奢侈品圖片，讓其幫忙選一款，暗示自己副業收益不少，讓客戶自己好奇詢問。
“反正我不騙，別人也會騙”
上班的12個小時里，狗推們的私人手機要求上交。下班后的幾個小時里，李文幍躺在宿舍床上，用微博、微信、QQ發布求助信息，加入各種殺豬盤受害者的群討論。但他又會在第二天早晨上班前退出群聊，清空聊天記錄，避免被人查到。
“你和我的狗不一樣。”這是李文幍在群里最常聽到的話。
事實上，群友們都知道他是“狗推”。作為一個身份曝光的“狗推”，李文幍不僅能和殺豬盤的受害者在一個群里和平相處，甚至能得到不少諒解。
這不僅因為群友們遭遇的“狗推”并非李文幍，還因為李文幍和群友一樣，痛恨殺豬盤，且無能為力。
“我真下不去手。每開一個客戶，都可能有人因此自殺。”李文幍不情愿做“狗推”，他只是個普通大學生，連畢業證都沒拿到，如果不是被中介騙來馬尼拉，他說不定正在內地某個城市干著安穩的工作。
今年10月，李文幍在微信上“撩到”一個離婚的中年女人，本來有機會“開筆大的”，后來卻得知這個女人得了癌癥。
李文幍不忍心讓她把治病的錢拿來博彩，就把一些關鍵的消息記錄刪了，被組長發現記錄對不上，扣了三分之一的工資。
主管會不斷給大家“洗腦”：來菲律賓，你就是要成功的，就是要賺錢的，一點苦都吃不了的，不配做男人。
馬尼拉，墻上的涂鴉。
對于李文幍這樣“思想落后”的推廣員，主管組長們會一天幾次進行“心理輔導”，內容無外乎：好女孩不會上網交友，上網交友的都不是好女孩，活該被騙。
組長還會讓兩個狗推同時和一個已婚女人聊天。如果這個女人真的同時和兩個組員“曖昧不清”，就更證明了他判斷的“準確性”，“被騙的女人是自己有問題，她們自己喜歡和男人聊騷”。
組長甚至告訴新人狗推，“你們是在做好事，教育這些女人老實一點，不要對不起自己的老公”。
披上了一層“道德偽裝”，更多“狗推”能夠心安理得地騙取他人的情感與金錢。李文幍告訴記者，他所在的公司，一間辦公室40多人，一層樓5-6間辦公室，整個公司又有幾十層樓，組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環環相扣的巨型博彩詐騙網絡。“很多同事竟然是真心想留下來賺錢的。”
他們的想法就是，“反正我不騙，別人也會騙，不如我來賺這個錢。”
惡是平庸的，因為你我常人，都可能墮入其中，這是1963年猶太裔著名政治思想家漢娜·阿倫特提出的“平庸的惡”。而我們每個人，真正身臨其境時，都未必能獨善其身。
下班后，李文幍和同事在房間里喝著啤酒、吃著零食，還拍了小視頻發到群聊里，配文“得吃好喝好啊”。也有殺豬盤的受害者忍不住質問，“你們用的可是受害者的錢啊！”
離開的和留下的
李文幍一直在微博、知乎上搜索殺豬盤的信息，想辦法回國。在找到了大批殺豬盤受害者的同時，也找到了同樣做過“狗推”的白建、何潤之。
9月8日，李文幍正期待滿滿考慮要不要去菲律賓的時候，白建剛剛從馬尼拉逃回來，躺在廣州的一家小賓館里。
白建是8月19日抵達馬尼拉的。與李文幍截然不同的是，他對菲律賓博彩產業已相當熟悉，這是他第三次來菲律賓，前兩次都是做博彩。這一次，他的目的十分明確，一是要進博彩公司“賺夠錢”，二是找一份輕松點的“養老崗”。
因為熟悉博彩，白建直接過濾掉了業績壓力大、工作辛苦的狗推崗位。做著“賺錢養老”的美夢，他通過中介，找到了一個“六合彩資料員”的崗位。
可到了菲律賓，白建才發現，哪有什么“六合彩資料員”，要做的還是狗推。“上班時間從10.5小時變成12小時，休息從每月4天變成1天，底薪從7000變成6000，每月還要扣1000抵押金。”
白建感覺自己被騙了。隨后，他逃回了中國。
至于同樣逃跑成功的何潤之，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中介騙到菲律賓的。發現自己應聘的公司竟然是博彩公司后，何潤之立即向主管提出辭職。
但想來很容易，想回去很難。博彩公司要求何潤之繳納機票、報關、簽證、中介、茶水、接送、生活用具在內的各種費用3萬余元。不愿意給錢，公司就把他關在一個小房間里，三個菲律賓人拿著槍和電棒看著。“整整兩天兩夜，沒有給我飯和水。”
熬不住了，何潤之還是給了錢，公司將他放回宿舍，竟要求他繼續上班。一個多月后的一天，趁著晚上宿舍管理有所放松，何潤之給了保安準備好的1000比索（折合近140元人民幣），然后一路潛逃。
何潤之通過中介辦理旅行證成功逃回國。
“每天都會接到公司的恐嚇短信，說我跑不了的，已經上黑名單了。”
但何潤之后來還是逃回來了，并通過網絡認識了李文幍。有段時間，每晚11點后，他會把白天退群的李文幍重新拉回殺豬盤求助群里，群里的討論重新熱鬧起來。有人讓李文幍臥底拿資料，有人讓李文幍聯系使館斷掉博彩公司。
但不管別人怎么說，何潤之一直勸李文幍，“兄弟，回來吧，回來重新開始。”
但李文幍很猶豫，他缺乏逃跑的勇氣，賠錢的話對他來說也不是小數目，而且主管和組長還不斷給他“洗腦”。李文幍甚至嘗試過通過國內的朋友報警，希望警方能打擊他所在的博彩私盤，警察的建議是保護好自身安全的同時，先嘗試回國。
上班、下班、上班、下班……一天天也就這么熬過去了。辦公樓下就是菲律賓規模最大的快餐店Joliibee，紅色的小蜜蜂永遠熱情地向來往行人招手。
謊言、金錢交織著的菲律賓博彩與殺豬盤，還有大批人，知情的、不知情的，正在每天前往。可能還有很多人和白建一樣，想去菲律賓“撈一筆”，如果工作輕松，能賺大錢，具體做什么，似乎也沒那么要緊了。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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