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
從蘭州機場出來,我搭了一輛出租車往市區趕,想快些找個餐廳吃飯。確實是餓了,如今疫情下航班不提供熱食,根本吃不飽。當然,急著找餐廳也是因為是饞。蘭州美食多:牛肉面、手抓羊肉、釀皮子、甜醅子等等,一共也呆不了幾天,少吃一頓都是損失。
從機場到蘭州,有60多公里,出租車飛馳了將近一小時,土山終于峰回路轉,露出了城市真容:一片荒山包圍,中間是一片現代化城市,數排高樓錯落其間,高聳入云,又帶著點科幻電影的意味。
橫跨黃河的蘭州中山鐵橋 視覺中國 圖
甜醅子 視覺中國 圖
從地理上看,蘭州坐落于兩山夾一河的狹長地帶中。“兩山”是皋蘭山與白塔山,“一河”是黃河,這樣的地勢通常是“風水寶地”。蘭州始建于公元前86年,駐城時就挖出了金子,故得名“金城”。也有說“金城”取自“金城湯池”,比喻城池堅固,難于攻破。
前一個說法顯示城市之富饒,后一個說法顯示其戰略意義。無論是風水寶地還是堅固城池,都是吸引人定居于此的重要原因,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扎根于此并發展于此,城市也變得越來越富饒,好吃的自然也越來越多,蘭州就這么成為了西北重要的美食之城。
到了隋文帝開皇三年,改金城郡為蘭州,因城南有皋蘭山而得名。這名字非常雅致,仿佛在人眼前鋪展開一幅畫面:無邊的荒漠中一片蘭草幽幽的綠洲。水草豐美,羊肉能不好吃嗎?我決定先從手抓羊肉開始我的美食之程。
如果去網上搜,蘭州最好吃的手抓羊肉多數會指向阿西婭。若干年前我在北京吃過,那美妙的滋味和口感,我至今還記得,和上海經常吃到的崇明羊肉或蘇州藏書羊肉完全是兩個概念,沒有膻味,肥嫩鮮美。我記得當時我吃完就主動買了店卡又充了錢,把阿西婭當作了“食堂”,而代價是一個月后我回上海,胖了10斤。
蔥爆羊羔肉 沈寅 圖
蘭州是阿西婭的總部,有數家門店,每一家都面積又大又氣派,整個店面就像個展現蘭州美味的大市集,各種美味分成不同的食檔,一個個廚師現場烹調。
其中最豪華的一家店大沙坪總店就是一個異域風情的宮殿,其意義已變成了一個包含餐飲的觀光景點,成批觀光客來參觀蘭州美食是如何烹飪制作的,接著用餐品嘗,走之前還在能在店里采購各種土特產。
我沒直沖阿西婭吃手抓羊肉,原因在于,阿西婭已是經資本改造后的蘭州菜,它面對的是游客,或是本地年輕人消費群體,去那兒吃飯多是為了觀光、打卡或聚餐,食物變得更像商品,缺失了淳樸天然的風味。而我,更希望嘗一嘗情真意切的滋味。
小西湖的手抓羊肉羊排部位 沈寅 圖
我去了“小西湖”,位于蘭州火車西站附近的一個回民聚集區。“小西湖”的名字或許來自于蘭州西湖公園,原系明肅王府園林,1880年,當時總督楊昌俊由浙江調任甘肅,重建園林時,不忘鄉土之意,改名為“小西湖”,后一度成為蘭州古八景之一。
如今園林已不復存在,在上世紀80年代被改成公園。而“小西湖”又位于臨夏通往蘭州的公路終點,就成了東鄉族在蘭州主要的聚居區。
東鄉羊肉自古出名,早在南北朝前后曾是帝王的貢品,被稱為枹罕赤髓羊肉。枹罕就是臨夏,山大溝深,氣候多干旱而少雨,牧草含水量就少,肥壯,所以羊也膘肥肉嫩。東鄉族人遷居于此,東鄉羊肉也遍地開花,以至于我竟不知該上哪家吃。
瓜洲的東鄉手抓羊肉
這個時候,手機美食軟件是幫不上忙的,上頭幾乎每一家店都不超過4分,餐后點評寥寥,有些點根本連信息也沒有。也對,這些店的客人都是熟客,熟客知根知底,吃完了為什么要上網評論?若是偶爾誤入一兩個不明究竟的觀光客,吃完覺得不對胃口,給個差評,評分自然不會高。
我從西津東路往東走,邊走邊找。路特別寬,汽車飛馳,兩邊是各種餐廳,有火鍋,有烤肉,就是沒見著手抓羊肉。再往前是一個高架立交橋,底下是公交樞紐,一輛輛巨大的公交汽車搖搖擺擺的駛進了終點站。
我從橋下鉆過去到馬路另一邊,正納悶,翻著手機看地圖,忽見邊上有一條隱秘的胡同,往里探去,數家餐廳,清一色都叫某某手抓羊肉。餐廳之外還有些物產店,售賣茶葉、干貨和應季水果,店門口放著張小桌子,圍著一群人正在吃飯,邊上一個婦女包著頭巾站著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甜瓜吃著,那情境讓我想起了劉小東油畫中的人,自我放松著,呈現出一種慵懶和閑適,一派生活氣息。就是了!我對自己說:找到地方了。
烤羊排
但煩惱也來了,哪家更好一些呢?每家店看上去都差不多,各有三五個客人在店里,看不出哪家更受歡迎,索性隨便進一家吃了再說。進去之后,就陷入尷尬,對我而言,我進入了一個陌生地方,不知道規矩,不知道該如何入座點菜用餐,而對于店家而言,突然來了一個奇怪外來客,也不知道該怎么招呼。我看看店內數個服務員,有男有女,也不知該向誰招呼,只能兩兩對望,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好不容易坐下了,一個女服務員一手拿著熱水瓶,一手拿著籃子走過來了,站在桌邊上,也不說話,就對著我看。我有點納悶,瞧她籃子里,是紅棗,冰糖和茶葉,原來是“三泡臺”,看她的意思是讓我自己往蓋碗里加,可是,該加多少呢?我忽然往蓋碗中抓了些,泡上水,那兩顆紅棗迅速浮上水面,我喝了一口,挺甜。
羊肉我也不知道該怎么點,說是論斤賣,那就先稱一斤吧。要什么部位?我想了想,腿肉吧。但不知道一斤肉究竟是多少量,如果按上海吃飯的固定思維,手抓羊肉該算是道冷盤,冷盤只是佐酒的小菜呀,又沒多少量。所以接著還要點熱菜蔬菜和主食,我就又點了個土豆牛肉、油麥菜和羊肉面片。
結果菜端上來之后我就傻了眼,面片居然那么大一碗,要在上海,這個大小的碗是用來盛湯的。
我看看其他桌的客人,每桌似乎都是一個人,點一斤羊肉,配一碗面片,慢悠悠吃兩口羊肉,剝開一囊蒜丟進嘴里,吃著吃著忽又停下,看著一個方向,若有所思,接著端起茶喝一口,安定且從容。
民以食為天,吃飯比天大,此時此刻,食客們如此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天地間仿佛只剩吃飯這一件重要的事,壓根不是城市餐廳中食客來去匆匆,一邊吃飯一邊翻著手機的景象。店家也不著急,也不打擾,只是提著熱水壺走過時往蓋碗里添水,如此安定自若。
我嘗了下羊肉,確實不一樣。手抓羊肉雖是白水煮,吃在嘴里卻不柴,而是細嫩。若是只用“沒有膻味”來形容,就太貶低了眼前這盤羊肉。
剛出鍋的手抓羊肉 沈寅 圖
手抓羊肉是先用鹽腌過再煮,微咸帶出了羊肉的鮮美。漢字中的“鮮”和“美”在造字時就和羊羔有關。作為“吃貨”大國,中國很早就領悟了羊羔的美味,曾侯乙墓出土的鼎中就有一只羔羊,而隋唐時,已馴養出非常好的羊肉品種。
羊肉中還透著股恰到好處的花椒香,這和以前吃過手抓羊肉也不一樣。但花椒味并不突兀,上海鹽腌肉類時也放花椒,沒想到在他鄉蘭州遇到了這種熟悉的味道,便覺得眼前的羊肉分外親切了起來。
后來我翻找資料,發現東鄉羊肉雖是水煮,卻有講究,先把羊肉囫圇下鍋,用猛火猛煮,水沸騰后盡量把浮沫打盡,之后放花椒、胡椒、姜片、草果、蒜苗等佐料,轉慢火燉。
我看店員從后廚把一整盆剛出鍋的羊肉端出來時,盆上方還冒著熱氣,噴香四溢,充盈空氣中,瞬間每位客人都抬起頭循著香味尋找。我頓時坐不住了,連忙過去瞧,只見一整缸羊腿羊排沾著花椒粒橫七豎八的躺在盆里,非常誘人。
我瞬間忘記之前已點了許多菜,又要了一斤羊排。果然,羊排不負所望,比羊腿更佳,豐腴肥嫩,那口感似乎不是在用牙齒咀嚼,而是用唇舌反復和羊肉輕撫觸動和撩撥。
靖遠羊羔肉
這場和東鄉羊肉相會,讓我的甘肅行有了一個好的起點。我之后從蘭州去敦煌,一路上幾乎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尋摸著回民聚集地,吃一頓羊肉。
一開始照舊吃手抓羊肉,在武威吃,在瓜洲吃,到了敦煌,我又開始吃靖遠羊羔肉。靖遠羊羔肉用的是甘肅靖遠縣的灘羊,選母乳育肥30至45日齡左右灘羊奶羔,用爆炒、蒸、煮、烤、燉等十種方法變著方法做,簡直是羊肉的盛宴
羊湯 沈寅 圖
不過,我吃了烤羊排、爆炒羊肉、胡羊燜餅后發現,最好喝的是羊湯。
一大碗湯端上桌,滿是蔥花和蒜葉,碧綠青蔥的漂在湯表面。用勺子舀了發現,料并不多,只有丁點兒羊肉碎屑和蘿卜片。湯看著既不濃,也不稠,喝著卻鮮美,看來煮燉羊肉時,精華都滲入了湯內。盛入小碗中,將白色的饃掰成小塊泡進湯里,不多時,原本粗硬的餅就變得蓬松柔軟,吸滿了鮮美的湯汁。配湯的還有一種烤花卷,制作花卷時拌入少許孜然,在炭火上烤制微微金黃,撕成小塊泡入羊湯中也相當好吃。敦煌酷暑炎炎,我被太陽曬了一天,原本昏昏沉沉,一碗熱羊湯喝下去,渾身發汗,舒爽非常。
都說羊肉滋補,馬王堆出土的漢帛書《五十二病方》就記載著各種羊肉奇方,比如若被毒蛇咬了,喝羊湯能解,若是患了蠱病,就吃蒸羊肉,再用羊湯沐浴。但對我而言,羊湯沐浴還是免了,每天喝上一碗羊湯,就很好。
責任編輯:徐穎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