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不知不覺已在體制內工作了十年。十年的青春韶光,可謂一個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而我的體制內十年,一直“躬耕”在基層。
“躬耕”這個詞,本來出自于諸葛亮的《出師表》“躬耕于南陽”,后來多用于褒義。說某人“躬耕”于某地,一般是暗示日后的發展還不錯。把這個詞用在這,我似乎有些“飄”——材料寫多了,不知不覺對用遣詞造句敏感了許多,這也算是一個職業病吧。
言歸正傳,十年的基層體制浸潤,可謂全方位改變了我。有外貌上的,也有體型上的,而最更大的改變,是三觀的改變——讓我從一個憤世嫉俗、熱血沸騰的小年輕,變成了凡事三思而行、思慮再三的一個的中年大叔。
我懷念當年那份路見不平拍案而起的激情,更感激現在經過歲月淘礪、基層實踐鍛煉塑造的這份成熟與沉穩。我自己對事物的觀點,也由當初的偏激變得越來越溫和。
下面我擷取幾個基層生活工作中印象比較深刻的片段,希望通過這幾個小故事,能夠讓更多的同志和廣大的群眾,對我們的工作有一個較為立體的認識。
遭遇拆遷
剛上班頭一年,正碰到我們縣的大開發。一些城郊地區需要動遷,一些老的城區也需要舊城改造。在參加工作之前,經??匆恍┚W帖說屋子被政府給強拆,一家老小露宿街頭,甚至出現過命案。
當時我看得熱血沸騰,覺得這些強拆的簡直不是人??墒牵嬲齾⑴c到拆遷工作,才發現根本和想象的不是那么一回事。
很多居民在拆遷的半年前就已聽到風聲,為了多獲得點賠償,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在院子里都蓋了建筑物;有的在自家平房上又搭建了一層;還有的實在不能加蓋建筑物,則直接種上了各種各樣的植物。
這些建筑物的質量可謂糟糕透頂,不能住人,也沒人在里面住。各種植物也都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苗木市場大量批發的。所有這些的目的,都是為了多獲點拆遷補償。
縣政府早就預料到這一情況,提前很久就做好了規劃,對于臨時搭建的棚戶和加蓋的房屋都認定為違章建筑,頂多予以成本價補償。
我當時不明白,問帶隊的劉主任,既然這些都是違章建筑,直接強拆不就得了,還賠償什么?劉主任白了我一眼,說我這是想上熱搜了——好言好語地勸人家拆,居民都不一定樂意;強拆,我這樣的去辦事肯定捅婁子。
真正到動員拆遷的時候,狀況五花八門。一個農民說他這是剛裝修了半年的房子,光裝修費就花了好幾萬。我去看了看,確實挺新,但后來評估師一眼就看出貓膩,說這是為拆遷裝修的、建材都不咋地,業戶這才無話可說。
還有的房子被認定為違建,業主抗議說他的舊房子不能住人,不翻新可能會“房倒屋塌出人命”,而且房子翻修是經過批準的。我們房管局的同志出面說,你這個房子翻修根本沒有報備,而且翻修的過程中還存在擴建的情況,我們頂多給你按照原來房子的面積認定。
當然也有比較軸的。我印象中有一戶姓周的業戶,擰著不肯搬遷,我們也沒有辦法。一年多過去,就他家的房子孤零零的佇立在那里。最后還是拆了。我聽說,有一次周姓業主去政府辦談條件,我們領導把他二大爺請來了。二大爺是個老革命,頗有威信,看到周業主這事那事的,上去就是一腳,嘴里罵道:“你小子能耐了是吧?”周業主沒辦法,畢竟擰不過他二大爺,最后還是簽了協議。
拆遷工作告一段落,當時還允許我們喝個“慶功酒”。晚上聚餐的時候,劉主任喝大了,說“百姓的工作是最難做的。拆遷補償低了,老住戶罵我們;新房價高了,買房的罵我們,我們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
十年后,我在一次培訓課上看到同學播放北京海淀區的拆遷視頻實錄,業戶代表發言稱一定要保障他們的合法權益、滿足他們的合理訴求時,我就想到了當時我拆遷時候的情景。再聯想到北京高不可攀的房價,實在是理解這些政府工作人員的苦衷。
幫扶貧困脫貧
大概在五年前,我們機關的部分同志被分派到全縣各個貧困村進行定點幫扶工作。我和陳主任一組,到了郭某村。該村共有140余戶,人口690余人,整體經濟情況尚可,但仍存在一些較貧困的家庭,有的是孤寡老人,有的是因病致貧、返貧,還有的是因為殘疾失去勞動力。
印象最深的是這樣一個家庭:一家三口人,老兩口接近80歲,唯一的兒子也50多歲了,弱智,至今未婚。我們進去的時候問老兩口有什么困難,老人家握住我的手,說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兒子。說這話的時候,他們那50多歲的兒子躲在父母背后,不敢和我們交流。
從那戶走出來以后,我的心情頗為沉重,和村主任商量具體的幫扶思路。村主任介紹說,其他的那些貧困戶都還好說,就這一戶確實比較麻煩,將來可能只能政策兜底。我說就不能給他們也想想辦法,村主任說,這一戶可以說一家三口都沒有勞動能力,家里的兩畝地也是村里指派他人幫忙代耕代種,除非村子里能興辦一個企業或者產業,到時候可以把弱智兒子招進來,干點力所能及的工作。
我說那你看有什么合適的項目?村主任還真有一個項目:藥用菌培植。據他介紹,藥用菌項目投資周期短,毛利潤率相當高,綜合測算一下,每斤藥用菌成本大概在幾塊錢,市場售價幾十塊錢。現在這個項目他很看好,但是前期投資包括建設大棚等投入大概在幾十萬塊錢左右,現在他手里沒有資金,問我能不能給他找找投資。
我對農業生產可謂一竅不通,但是對扶貧工作干出點成績還是很有積極性的——當時一個老大哥跟我講,你要是能把一個村子給帶起來,那這就是你的“政績資本”。于是,我就跑前跑后的想方設法給他拉資金。
當時有個通過招商引資認識的企業家朋友,于是我就給他推薦了這個項目。企業家朋友讓我先寫一個項目投資建議書,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怎么寫,就雜七雜八地拼湊了點資料過去,讓這個企業家朋友看得是大皺眉頭。
他把資料放在一邊,說其實目前市場上不是缺資金,而是缺好項目。農業生產歷來是一個高風險的項目,外地投資人對本地又人生地不熟,這個項目不太容易拉到投資,除非有縣領導的“背書”——就是說如果產品賣不出去,領導肯出面協調一下,他就敢投資了。
企業家朋友這么一說,給了我鼓舞和希望,我于是抓緊向陳主任匯報,結果讓陳主任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陳主任說,你是一點腦子也不動啊,別說現在都是市場經濟,領導打招呼未必有用,就算是有用,哪個領導肯干這種事?這邊銷售產品給打個招呼,那別的鄉村有別的事情他管不管?而且他為了銷售產品打招呼,私下里人們會怎么議論他?不知道的還以為貪了多少錢呢。
我被罵得悻悻然,又去找村主任。我帶著埋怨的口吻說道,這么好的項目,你自己怎么不貸點款呢?村主任也是一臉委屈,他又不認識銀行的人,根本貸不到款,民間借貸高利率,他又不敢碰。我思慮再三,又找涉農金融機構的朋友打聽了一下情況,朋友給我介紹說,按照當時相關的政策,村子里的宅基地等是不能作為貸款抵押物的,而村主任又沒有其它的抵押物和擔保人,這個款項是很難貸出來的。
這個事情前前后后折騰了小半年的時間,最后也沒有搞成。我有時候在想,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互聯網金融較為發達的今天,也許會是另外一種局面。
談談機關寫材料
寫材料是體制內的大活,這件事就連體制外的很多人也都清楚。寫材料要求扎實的文字功底、嚴謹的文字態度、精確的文字表意以及盡可能客觀中立的敘述表達。很多人讀文字材料,覺得枯燥無味,讀都讀不下去,更別提寫了,而作為一名從事機關文字工作數年的人,我感覺寫材料最大的痛苦在于遣詞造句的“搜腸刮肚”和形勢判斷的“言之有據”。
我干這一行也是被抓的“壯丁”。其實我本來文筆還算可以,大學期間偶爾投投校報,寫一些散文類的文字,抒發一下感情等。參加工作后,有幾年沒動筆,寫作欲望直線下降,再加上機關材料的文風不符合我自由散漫的風格,所以一直是敬而遠之。最初的幾年,有老大哥頂著,我也就樂得清閑,但是老大哥偏認為我是一個寫材料的“可造之材”,然后我就開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機關材料生活。
最初的時候我是抱著糊弄的心態,從網上裁剪文章片段,七拼八湊地搞出一篇來。剛開始一些不重要的材料,領導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多久一次比較重要的材料起草,領導看我寫得實在不像樣子,把我叫過去狠狠罵了一通。
見到我有點不服氣,領導拿過我的文章,一字一句地給我摳。他指著我寫的“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沒有同步發展”說,這句話屬于重大判斷,你哪來的依據?我跟領導辯解說這都是網上找到的資料。他反問我,這些資料權威嗎?是經過科學論證的嗎?是被黨和國家承認的嗎?他圈圈點點,給我圈出一大片紅色來,讓我查一下“交代”和“交待”的區別,甚至一個逗號他都給我圈出來,說這里應該是分號。
給我改完材料,領導情緒稍微穩了穩,給我解釋道別小看這些材料,因為看的人很多。兩會工作報告,媒體都在拿著放大鏡甚至是顯微鏡看,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我們的材料就算達不到那種層次,但如果形成紅頭文件,漏洞一大把,被人笑話還在其次,肯定會有鉆空子的。
他又給我講了一個典故。民國時期蔣介石命令屠殺進步人士的電文“情有可原,罪不可恕”被人巧妙地顛倒了一下語序,成了“罪不可恕,情有可原”,最后特務機關把人都給放了。
在重大問題、關鍵環節,一個語序、一個字甚至一個標點符號的改動,都會帶來一些不可思議的變化。我們這個寫材料、出公文的職位,就是要嚴防死守的。領導的苦口婆心和他工作中認真細致嚴謹的表率,再加上我在工作中的一些體悟,使我越來越認同他的觀點,寫材料寫公文自我要求也越來越嚴格,基本上在材料寫作上沒出現過重大差錯。
以上三個小故事,只是我在基層政府工作中擷取的一些小的片段。事實上,機關的工作細致又瑣碎,而機關里一些生動而又鮮活的例子,卻總在拓展我的思考和對社會的追索與反思。
以前一些社會熱點現象,我很容易被人帶了節奏,而今天,當我重新審視一些熱點問題,如網約車事件、環境綜合整治問題、醫藥價格居高不下現象等,我會用更溫和理性的思維,去分析里面涉及到的方方面面的問題,而不會只是從個人立場出發,從自身利益得失去看問題。
可喜的是,隨著教育的發展、科技的進步和網絡的發達,越來越多的人能夠客觀全面的看待問題,越來越多的人理解政府在整個社會治理中面臨的兩難處境。我作為一個基層工作十年的公職人員,也從當初的思想偏頗、認識淺顯的毛頭小伙,成長為一個看問題更謹慎持重的中年男人。
要說這十年的收獲,錢沒掙多少,但對社會的認知、對社會治理的難度認知卻是在不斷的進步,我在不斷的成長,這就是我最大的收獲。
(來源:半月談教育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