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大象公會
薩滿巫師最擔心什么?
是部落里其他人也會通靈,能背誦創世英雄神話。
居鄉秀才最擔心什么?
是村里沒有文盲,家家會寫春聯人人會寫信讀信。
社會評論家最擔心什么?
是報紙電視被消滅,人人低頭看手機,沒人聽他們說什么。
如果有人痛惜時代變得粗鄙,多半是文化創新讓他們喪失了居高臨下的話語權。
不是擔心墮落,是擔心話語權
四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之前,被認為是美國電視的黃金時代。
當時占據電視屏幕的,一類是根據蕭伯納等文豪的作品改編的電視片,一類是各種知識問答節目。
八十年代的CCTV也是這樣,趙忠祥老師經常主持這類節目。
按王朔說法,黃金時代的電視看上去特教育。
那時,專家學者很受追捧,最著名的流量明星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查爾斯·范多倫,他是21分問答的常勝將軍。
可惜,1959年范多倫最強大腦神話破產,他被查出與電視臺串通預先知道答案。這段公案后來變成電影《Quiz Show》,拉爾夫·費因斯扮演范多倫。
1959年,年輕的尼爾·波茲曼博士執教紐約大學。可惜,這年是公認的黃金時代終結之年。
摧毀黃金時代的,不是范多倫和電視臺作弊,而是電視機降價,1959年美國電視普及率達到88%。
1960年是美國電視業墮落元年,這一年肯尼迪憑借年輕外形擊敗了尼克松,大眾對電視的信任超過報紙。
黃金時代終結讓尼爾·波茲曼痛心疾首,他是電視娛樂業最激烈的批判者。
1985年,波茲曼著名的《娛樂至死》一書出版,這本薄薄的小冊子武裝了半個世界讀書人的頭腦。
電視雖然淪落,報紙雜志依然是文化評論家的陣地。
1993年,雅虎誕生,1998年,谷歌誕生。什么是重要資訊,你該看什么資訊,不再由編輯決定,而是自行決定。
報紙雜志的黃金時代終結。傳統文化媒體圈一片驚恐哀鴻。
2008年,專欄作家、《哈佛商業評論》前編輯尼古拉斯·卡爾撰文歷數互聯網的種種壞處,《谷歌把我們變傻了》。
2010年卡爾的《淺薄》一書出版,它像《娛樂至死》一樣,引發了廣大文藝中年的強烈共鳴。
它對互聯網的討伐,概括起來就是一句話:沒有知識分子幫助把關,大眾就沒有獨立閱讀和獨立思考的能力。
2017年,《娛樂至死》和《淺薄》的鐵桿粉絲許知遠,采訪馬東時,質問這位互聯網時代的娛樂新貴:
你覺得英國人看莎士比亞戲劇的娛樂,跟現在人看《奇葩說》,這種娛樂是沒有高下之分?
許知遠希望馬東老實承認,在莎士比亞這種高雅精致的內容面前,他做的《奇葩說》是低俗的,并且應該感到羞愧。
馬東用腦筋急轉彎的反問來化解挑釁:
以許知遠對英國貴族精神和精英文化的理解,他應該請田樸珺小姐作節目搭檔。
在英國人看莎士比亞的年代,莎士比亞是大眾化而不是貴族或精英文化的象征。
莎士比亞出生在小地方,只讀過文法學校,他以取悅大眾成名,是那個時代的波茲曼和卡爾的炮轟對象。
通俗和大眾化的底子,讓莎士比亞在后世的伏爾泰和托爾斯泰那里,依然被批評粗鄙。
今天,英國最紅的是達人秀之類的節目,沒什么人看莎士比亞。
對馬東和李誕這樣的人,許知遠的正確批判方式應該是:作為讀書人,你怎么能像莎士比亞一樣追求大眾廉價的掌聲?
人文與科技的十字路口
大眾化是潮水的方向。
從文字發明開始,紙張、書寫工具、印刷術的發明,再到廣播的誕生,每次技術進步,都會大幅降低知識傳播和學習門檻,文化參與者幾何級增加。
互聯網技術更是一次史無前例的沖擊。
廣播電視的誕生,只是讓不識字的人也能接受最新的信息,而互聯網干脆徹底打破了文化生產者與消費者的界限。
大眾化是互聯網技術內生的價值觀。
對此最明確的闡釋,是2001年喬布斯接受NHK的訪談,那個采訪喬布斯留下一個金句:我們站在人文與科技的十字路口。
但是,多數人沒真正理解喬布斯關于人文與科技結合的使命是什么意思。
喬布斯最有價值的話,其實是金句之前的預言和對使命的闡釋:
未來會有更快的計算速度更高的帶寬,那時,人們將用它來傳遞交流分享情感,我們為滿足這種情感交流分享的需求,我們一直努力降低技術門檻。
它隱含了兩個判斷:
一、未來的方向是大眾化、平等、分享與交流;
二、技術必須為這個方向努力提供最好的服務;
把喬布斯的這種觀念踐行到極致的,應該是快手。它的頁面只有同城、關注、發現三個欄目,非常簡陋:
簡陋的背后是價值觀。
快手CEO宿華談到過,影像記錄是一個人存在的最好證明,每個人都有記錄和分享的需求,人們希望有個平等記錄分享生活的平臺。
所以,它不是短視頻平臺。
在快手還是gif動圖分享工具時,就在功能上不設轉發功能,因為這樣很容易形成頭部效應,雖然利于傳播和商業,但會形成少數人生產,多數人圍觀的生態。
為避免注意力資源基尼系數過高,快手一度拒絕MCN內容機構入駐,這些妨礙平臺變現速度的舉動,體現的是技術平權,技術賦能的價值觀。
這種平權價值觀,使得快手有2.5億生產者,庫存200億條視頻。
正是因為避免資源向更容易商業化內容的傾斜,它形成了一種萬眾積極參與創作,容錯率極高,萬物生長,多樣性空前繁茂的生態。
媒體一直批評中國人被教育抹平了想象力創造力。禮失而求諸野,不妨上快手看看。
專事無意義手工制造發明嘗試的手工耿:
喜歡把各種日常器物壘成奇特形狀保持平衡的笨笨坤:
沒有任何商業機構能設計出來,只能是大眾創造力被激發釋放的結果。
快手上的各式視頻,成為今天流行音樂MV最重要素材庫,它甚至為國外流行音樂提供取之不竭的靈感源泉。
不過,2016年一線都市精英知道快手這個名字時,它是以這種面目出現的:
把技術平權、技術賦能當成企業價值觀,史無前例,像快手這樣內容上萬物生長、生態多樣性空前繁茂,以至于泥沙俱下,同樣史無前例。
它映證了這個判斷:下沉必然導致粗鄙。
我們應該擔心大眾化會導致時代的粗鄙嗎?
這個擔心是錯的。
技術進步會讓信息傳播速度和范圍擴大,它會幾何級地增進智力碰撞,產生更多更高級的精致內容。
音樂由宮廷走向大眾,電影取代歌劇,攝影由職業變成日常生活,每次文化創造群體的大眾化,都會帶來類型、題材、深度、表現力和感染力的爆炸,凝聚更高的智力活動。
孔子在快手上整理國風
大眾化和平民化的追求一定是粗鄙的嗎?
川普總統家的裝修,你一定會覺得又土又俗:
真正時尚有品的設計,應該是這樣:
川普的家裝,揉合了巴洛克和洛可可風格的新古典,它是傳統上流社會的美學。如果是純粹的巴洛克風,還會土三倍。
我們認為是精致象征的時尚流行的美學,其實是大眾化或平民化價值觀孕育的產物。
典型的喬布斯美學:
新銳中產階級最愛的性冷淡風家具:
看上去特別潮特別酷的極簡主義建筑:
文藝青年熱愛的當代藝術大師安迪沃霍爾:
例子太多,舉不過來。
它的源頭來自一百年前誕生在德國的包豪斯學院:
它是對古典繁復裝飾性美學的否定,強調方便、實用、經濟、美觀。用最簡單的話來概括它的價值觀,就是大眾化和平民化。
你可能會嘲笑小鎮里的殺馬特:
但是,流行文化和經典文化,往往來自殺馬特對精英文化的反哺,因為泥沙俱下的殺馬特最具創造力。
崔健是中國第一代叛逆先鋒:
他模仿的對象是六十年代西方無產階級反叛青年:
這些屌絲青年在當時的主流看來完全是墮落和粗鄙的象征。
搖滾從西方傳入借助的是精英文化,而以寶石gem為代表的中國說唱則完全始自社會底層。
而一度被都市精英極力嘲笑的快手喊麥,其實是當代中國流行音樂中,最具創造力的本土原生文化。
是的,大眾化和平民化在任何時代,剛開始都是被當成墮落。
往前追溯,文藝復興時代那些被我們歌頌的經典,當時是一種墮落的創新。
中世紀,統治歐洲的宗教死板僵硬的禁欲主義,人性取代神性,世俗人文主義取代神學,完全就是公開的墮落和粗鄙。
在拉斐爾時代,用教士眼光看,他的《美惠三女神》毫無疑問是粗鄙下流的。
讓我們往前再追溯到《詩經》。
《詩經》三百篇,風(民歌土謠)160篇,雅(正聲雅樂)105篇,頌(祭祀頌詞)40篇。今天載入課本我們會背誦的,全是民歌土謠。
因為在今天看來,無論思想性還是藝術性,公認三頌不如二雅,二雅不如十五國風。
今天的主播其實都是在唱最原始的國風。老鐵們都是倫敦環球劇院里的觀眾。
沒錯,人們不是在刷快手,而是在參與創作五百年后的「莎翁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