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爆的豎屏微短劇已經連續多日成為輿論場中的焦點話題。
一方面是微短劇的市場表現達到驚人的增速,艾媒咨詢的數據顯示,2023年中國網絡微短劇市場規模為373.9億元,同比增長267.65%。制作成本僅50萬元的爆款微短劇《無雙》上線8天充值破1億元。A股市場隨之誕生一組飄紅的“短劇概念股”,中文在線、掌閱科技、上海電影等近10只股票迎來漲停。
另一方面,因低俗劇情以及錯誤價值觀引導等問題,豎屏微短劇正引發越來越頻繁的市場監管。截至今年2月,共有25300多部低俗微短劇以及2420個含有違規內容的小程序平臺被下架。11月15日,廣電總局再次開展為期1個月的網絡微短劇專項整治工作,并加快制定《網絡微短劇創作生產與內容審核細則》。
野蠻生長的微短劇即將迎來新的變數。這些微短劇往往不超過2分鐘一集,動輒拍至80到100集,以重生、復仇、逆襲、霸總等題材最為常見,劇情反轉快,故事爽點密集,依托短視頻平臺投流直接觸達C端用戶,利用高潮迭起的卡點機制吸引欲罷不能的觀眾付費,炮制“越土越暴利”的流量生意。從最初業余團隊的粗制濫造,到專業影視公司紛紛入場,微短劇在短短兩年內已快速迭代。
近日,本刊記者來到橫店,見證了這個傳統影視拍攝基地搖身一變為“豎店”的時刻。在這里,豎屏微短劇早已超越橫屏影視劇的開機數量,成為眼下橫店最繁忙的拍攝現場。往日在橫屏影視劇中難以出頭的無名演員以及大量群演,在遍地開花的豎屏微短劇中找到了落腳之處,他們將微短劇視為影視寒冬期的生存策略,也在良莠不齊的內容生態中摸索作為演員的出路。
以下為兩位微短劇演員的自述:
對微短劇來說,演員不重要
演員張震
演員張震996年出生 外賣配送員 住樓梯間和網吧1996年出生 外賣配送員 住樓梯間和網吧
01
我從2022年3月開始接觸豎屏微短劇,一個老板找到我,問我有沒有興趣拍,我當時連微短劇是什么都不知道。這幾年大家都接不到什么戲,我尋思在家閑著也是閑著,要不來試試,第一部戲就是九州的,叫《我的七個姐姐是大佬》,一共八個女主演加兩個男主演,典型的男頻題材。
現在的橫店,同期籌備的微短劇能有幾十部,但網劇就只有一兩部,演員想演橫屏都沒機會。一有人叫我發資料,我一問,全是微短劇。沒辦法,只能演,演員永遠處在被選擇的位置。
《民國姨娘》劇照(受訪者供圖)
剛開始接觸微短劇我整個人是懵的,豎屏跟橫屏的拍法完全不一樣,節奏起碼要快一倍。要讓觀眾一眼就看出人物的性格,沒那么多時間讓演員去鋪墊情緒和狀態,說臺詞也要快,表演方式要夸張,這就需要演員樹立很強的信念感。比如拍一個戰神或龍王題材,一個人往那一站,一群人給他下跪、磕頭,還要說出很拽很牛的臺詞,二話不說就一個巴掌扇過去,現實中誰受得了這些?我演過女戰神,每次看臺詞時,都要給自己打氣:“我是戰神、我是戰神”,否則很多臺詞根本說不出口,自己都覺得很尷尬。
我入行8年,以前主要拍電影、網劇、網大,輪到演微短劇,直接不會演了,開始懷疑自己:是我太長時間沒拍戲了嗎?感覺跟不上時代了。以前演橫屏的影視作品,演員需要做很多準備工作,包括分析人物的內心活動、熟悉故事的背景,還要圍讀劇本、提前進組訓練。但現在演豎屏微短劇,都是導演讓我們怎么演就怎么演,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一切都變得很機械。
如今這行可以說是全亂套了。微短劇的導演,以前干什么的都有,有做群演的,做特約演員的,做副導演的。有些人什么都不懂,在現場還問演員:你覺得這個鏡頭行嗎?網紅和拍信息流廣告的人,現在都可以自稱為演員。出品人也五花八門,干房地產的、開廠的、做醫美的、干金融的,還有賣馬桶的,他們喜歡干涉內容,動不動就換演員。這個行業的花活也越來越多。以前流程很簡單,平臺和資方找制作公司,制作公司再找演員;現在是平臺和資方可以內定演員,他們定的可能不是演員,而是一些裙帶關系。演員還要配合帶資進組的人演戲,他們連臺詞都說不清楚,對我們來說很煎熬。
橫店第一批拍微短劇的人,我們互相之間都認識,基本就是大家輪流做主演。最開始我一個月能拍四五部,平均五天拍完一部,那時候朋友跟我說,你演的哪部劇爆了,我都不知道是哪一部,因為演的太多了。很多演員都有10部以上的爆款,但沒人拿這個當回事。我記得我演了一部《狂野小農民》,算是豎屏領域很早期的農村題材,我演一個沒跟丈夫同過房的寡婦,后來跟小叔子好上了,很多人愛看這種倫理題材。對爆款短劇來說,演員不重要,劇本才重要。
很多人不理解我為什么接微短劇,畢竟我們以前都是橫屏影視劇的,大家都不想干,只有我一部接一部。我就不信,橫屏我闖不出來,豎屏還闖不出來?我入行是在2016年,演過20多部戲,也做過主演,雖然一直都有戲拍,但事業上還是普普通通,沒什么起色。疫情那幾年,大家沒什么戲可拍,都很著急,我拍微短劇也是考慮了很久,覺得這對演員來說就是往下降,我很多朋友都拉不下臉拍微短劇,但是誰餓誰知道啊。這幾年我身邊的演員朋友有一半都轉行了,有人轉做幕后,有人結婚生孩子,有人回老家上班,也有人去直播帶貨了。大家都覺得繼續留在影視圈看不到希望,當初的夢想早就磨沒了。我屬于幸運的一個,還能一直拍戲。
橫店微短劇現代戲拍攝劇組現場(黃宇 攝)
初期我接一些戰神題材的微短劇,三到五天拍完一部,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有時候連妝都沒時間卸,第二天直接連軸轉。臺詞只能一場一場的記,每天腦子里要裝的詞太多,拍下一場的時候腦子要清空上一場的臺詞,否則根本記不住。微短劇對演員的“鍛煉”是顯而易見的,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現在拍一場戲看兩遍臺詞就能記?。豢焖偃霊蚝统鰬虻哪芰σ簿毘鰜砹?,上一秒還在開心地聊天,下一秒就能馬上哭出來。拍電影還有時間給演員醞釀情緒,微短劇哪有那么多時間,恨不得一天24小時讓你拍23小時,能5天拍完就絕不用7天。有時候,我為了提起精神拍戲,一天能喝6瓶紅牛,等晚上收工以后還睡不著,只能吃安眠藥,慢慢把身體搞垮了。有一次,拍著拍著我一頭栽下去,醒來的時候,在醫院打著點滴,里面輸的是血。
以前我演影視劇,沒有太多挑選劇本和角色的空間,找我演的角色都是壞女人。現在我演微短劇,可以挑“人間清醒”的大女主,也可以挑文靜、甜美、可愛的角色,這給我造成一種感覺——演戲演麻了。因為什么角色都試過了,不像以前永遠保持著新鮮感,看到一個角色就想努力地爭取。微短劇的角色又都是一個模子似的千篇一律,題材翻來覆去都是復仇、逆襲、穿越這幾種,劇本互相套來套去,換湯不換藥。
演多了男頻題材,我甚至常常感受到一種對女性的不尊重,比如劇中一個男人可以同時有好幾個對象,每個女人都愿意跟他在一起,我覺得太物化女性了,有點反感,后來就不想演了。到今年下半年,我發現風向更加不對勁了,出現各種擦邊的情節,要求女性露腿、露溝、露腰,裙子越來越短。如果是從作品的藝術價值出發,我可以拍,但如果為了低俗色情,我拍不了?;ヂ摼W是有記憶的,這種東西拿出去我都嫌丟人,讓父母看見了怎么辦?為什么廣電要禁止這些題材,再不禁止市場都亂了。
豎屏微短劇之外,我也接一些橫屏短劇,比如優酷、騰訊、愛奇藝的自制短劇,我覺得其中有些劇本不錯,寧愿推掉一些其他的項目。但話說回來,做橫屏影視劇的專業人士下沉到短劇行業,不一定能做出爆款。觀眾想看的劇情是轉眼一巴掌呼上來,或者是從一輛豪車里走出一個少爺,給人感覺很爽。前段時間,圈里都在說王晶導演也來拍微短劇了,但說實話,能不能拍出爆款只能看運氣。有些爆款微短劇,你真覺得里面的人物、演技或是鏡頭好嗎?它幾乎打破了所有我們認知的影視規律,我完全看不懂。有時候一個鏡頭還沒看清楚,咔一下切過去了;還沒等我看清這人手里拿的東西,下個鏡頭直接朝頭上掄過去了。觀眾要的就是一個爽感。
《閃婚后,傅先生馬甲藏不住了》劇照
現在愿意投資拍攝橫屏作品的人也少,電影和網劇的制作周期和回報周期都很長,少則半年,多則幾年,投入和回報往往還不成正比,投資人不愿意耗下去。微短劇不一樣,制作周期和回報周期都很快,一個月就能看到結果。橫屏領域的人想從事微短劇也不一定受歡迎,平臺只認演過爆款微短劇的演員和制作團隊。我有一個朋友,以前演電視劇的男二男三號,因為大環境的原因,接不到戲,閑在家里一年多了,在北京房租一個月一萬多,我勸他來拍豎屏,賺個零花錢也好啊。結果平臺不認他。
然而豎屏終歸是豎屏,它不能像電影一樣出現在院線,我還是希望能提升專業能力,走向更高的舞臺,豎屏劇演員只能算是腳脖子演員。去年10月我拍了一部網絡電影,上個月已經上線播出,一度占據各大網站驚悚片榜一的位置。今年我還演了一部預制菜題材的院線電影,明年就能上映。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在短劇橫行的這兩年,我還能接到幾部電影,讓觀眾知道我不是豎屏劇演員。
張震參演的《撞邪》(受訪者供圖)
在我看來,豎屏劇都不能算作影視作品,很多橫屏劇都不會選演過豎屏劇的演員,一些電影在籌備期找演員都會明說不要豎屏劇演員。很多豎屏劇演員不會演戲,或者習慣了快節奏、浮夸的表演,不懂得揣摩人物的潛臺詞和內心活動。好在我演過橫屏劇,能夠被人看到。我現在的介紹資料有兩版,一版只有橫屏作品,發給橫屏劇組的版本里不會有豎屏作品。豎屏劇演到現在,我更希望選擇性地接戲,挑優良的制作團隊合作,還要看搭戲的演員是誰,不想隨隨便便給一個小網紅搭戲,讓他們拿業余愛好來挑戰我們的職業。
微短劇讓腰部演員生存下來
演員安欽夫
演員張震996年出生 外賣配送員 住樓梯間和網吧1996年出生 外賣配送員 住樓梯間和網吧
01
我們管拍豎屏劇叫“下海”,我下海很晚,今年9月才開始接戲,已經接了4部微短劇。其實3月就有人問我了,但我一直很猶豫,糾結了足足半年。后來發現,能接到的橫屏影視劇越來越少,只能咬咬牙“下海”。接第一部微短劇的時候,我很抗拒,覺得里面的演員就跟臺詞機器一樣,只管站那兒吧啦吧啦念臺詞,都不用交代位置關系,表演的成分太少。我一直自詡為一名專業演員,演豎屏微短劇總覺得是自降臺階。我總感覺,微短劇跟影視劇不屬于一個行業,微短劇更像是網紅拍的段子。
豎屏微短劇降低了演員從業的門檻,解決了很多我這種腰部演員的生存問題。對我們來說,有活就接,沒有選擇角色的權利,只能被角色選擇。這是很現實的問題,我們首先得活著,得掙錢。疫情結束以后,影視行業還是很困難,來橫店開機的影視劇非常少,說白了,資方兜里也沒錢了。現在橫店90%的劇組都在拍豎屏劇,出現一個網大都能叫大劇組了。
《敗家小公爺》劇照(受訪者供圖)
短視頻平臺的興起,改變了觀眾的收視習慣,大家就喜歡看短平快的劇情,不用動腦子,有爽感。我拍的4部微短劇都是穿越題材,男頻喜歡的逆襲劇情,一個現代人穿越到古代成為藩王或王子,身邊圍著一堆老婆,前期有多弱,后期就讓他變多強,也可以叫“打臉劇”,男性觀眾很容易代入自己。
沒想到演上微短劇以后,像我這樣的腰部演員也能挑劇本了。戰神題材的劇本我拒絕了三個,覺得臺詞太荒謬了,比如“吾乃xx神尊”,這是人說的話嗎?我演的劇都盡量精挑細選,挑的都是喜劇題材,男主喜歡抖機靈,我至少覺得有意思。
很多橫屏大戲聽說演員演過豎屏微短劇,是不會用這個人的,所以我也會有擔憂。每拍完一部戲,我都在心里祈禱,千萬別爆,不希望被人認出來。目前我拍的幾部戲都還沒上線播出,所以心里很忐忑。
接微短劇對我來說,首先是為解決生計問題,現在的橫屏劇項目太少,我得生存下去。其次是為了保持演戲的狀態,不能長時間不演戲。但演微短劇對演技的提升幾乎沒有幫助,演多了業務水平甚至會下降。如果有橫屏劇找到我,我肯定會優先考慮,畢竟橫屏劇更有藝術價值。豎屏微短劇很可怕的地方在于,大家沒有把它當藝術在做。
我是拍喜劇出身,最早是演電影,后來演電視劇、網大和網劇。以前市場環境好的時候,我一年能接8部網大和網劇。我還演過一些橫屏短劇,十分鐘一集,現在也都沒了,生存空間完全被豎屏微短劇擠壓。
拍微短劇如果遇到不合理的劇情,我都會跟導演溝通,覺得有些內容太下流了,我都會直說:這東西我接受不了。導演一般都能理解,也很少提過分的要求。其實很多低俗的要求都是平臺提出來的,他們用的是商業思維,只在乎回款。
微短劇劇組為了節省成本,幾乎只在橫店找演員,這樣可以節省一大筆差旅費。以前演員見組都在北京,現在都在橫店。他們找演員的方式是,聽說哪個劇組快殺青了,就去片場看看主演,滿意的話就直接發出邀約,很多演員為此專門搬來橫店住。我下部戲就是這樣約上的,本來已經訂好了回北京的機票,又臨時留在了橫店。不知不覺就一部接一部演下去了,反正都已經下海了,下個腳脖子和下個膝蓋也沒區別。
現在我感覺微短劇越來越正規化了,一些專業公司都開始進入了,跟當年網大的軌跡很像。我最新的一部劇是騰訊閱文集團的項目,改編自閱文的一個小說IP。微短劇的制作越來越卷,團隊配置開始朝傳統影視靠近,拍戲的時候也會吊威亞、有槍火師,服化道越來越精良,場景越來越大,群演越來越多。我現在合作的一些團隊,許多都是電影行業轉過來的。一問就是除了豎屏微短劇沒有其他的活兒可以干,那怎么辦,都得掙錢養家。
劇組在酒店房間加班剪輯(黃宇 攝)
只是微短劇的劇本仍然和傳統影視差別很大,講究快節奏,動不動就拍100集,每一集最重要的是埋鉤子,吸引人往下看。微短劇的基本邏輯是一分鐘一集,再怎么變化,也很難呈現飽滿的人物形象,展現人物完整的心路歷程,這就決定了微短劇的人物普遍臉譜化、模式化、標簽化,一個劇里的人物改個名字就可以拍成另一部劇了,甚至不同劇的劇名都很相似。
雖然傳統影視行業的很多人都開始進軍微短劇,但我覺得這還是兩個行業,微短劇從籌備到制作都開始形成自己的體系,脫離了傳統影視行業的模式。最典型的是門檻全面降低,比如以前的演員成為了導演,場務成為燈光負責人,男三號成為男一號。我以前在傳統影視劇里都演一些邊邊角角的角色,現在接的4部微短劇都是男一號,感覺把我心氣都養高了。心想,都已經干了自己不喜歡的事,為什么還要委屈自己演配角?但做主演真的很累,拍攝期間我每天只能睡4個小時。我不指望能成名,但起碼能做到在這個行業生存下去,能一直有戲拍。
《敗家小公爺》拍攝現場(受訪者供圖)
如果我演的微短劇爆了,唯一的好處是我的片酬可以漲了,我目前的片酬跟我以前演橫屏劇的價位差不多,豎屏領域比較高的片酬可以達到五、六萬一天。大家都知道,這個行業的風口不會持續太久,以前是因為審查機制比較松,什么都可以拍,但監管遲早有一天會下來,我們預判到明年五六月份風口就會過去了,大家都是抓緊時間掙一波錢。微短劇的發展曲線就跟網大一樣,勢必會從草莽亂戰、粗制濫造一步步走向規范化、精良化。
(短劇專題撰文/孫雅蘭(調查記者),鏗鏘影視劇編輯/未央)